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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淡以處世
故人
曹其真
前澳門特別行政區立法會主席及
全國政協常委
2016年8月24日
 (原文發表於2011年6月16日) 

自從我讀了曹操詩歌“龜雖壽” 的首兩句“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時,心中總會不時想起它們。而每當想起它們時心中也會湧起一陣陣帶些淒涼的感覺。我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母親、阿香姆媽、姑媽等等親人和朋友。今年端午節小弟弟其東邀父親和我及一些家人共晉午餐,在餐桌上,弟弟說起前幾一陣父親和我國著名的科學家楊振寧先生在一起吃飯時,兩位老人家不約而同地互祝健康,並希望大家都能活到120歲,因為他們倆今年都已過了90歲。所以“長命百歲”對他們倆已經是太短了。當我聽到這番說話時,心中又不期然地想起了曹操的詩歌。眼看着坐在我旁邊的老父親,儘管他的思維還是非常地敏捷,健康狀況也還是很不錯,但雙目已幾近失明,雙耳聽力也越來越差。我心中的悲淒之感油然而生。父親一生成就和很多偉人比較可能還是算不了什麼,但他自17歲起靠他的勤奮、智慧、毅力和創勁,白手興家並建立了他自己的事業。現在只要說起“世界毛紡大王” 大家都知道指的就是我的父親。作為他的女兒,我覺得他的一生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即使是“神龜”或“騰蛇” 最後還是如曹操形容的那樣“猶有竟時” 和“終為土灰”。更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父親能開開心心地活到120歲或者甚至更長……

當飯桌上的話題講到老年人時,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兩個故人。

第一個是我的姑媽。姑媽是我父親唯一的親姐姐。她比我的父親年長7歲。如果姑媽今天還在世的話,她應該是99歲了。姑媽和父親的感情相當好。我和姑媽的感情也十分深。姑媽是一個非常忠厚慈愛的人,在我的心目中她也好像是我的慈母,我心中對她的愛其實是完全不亞於對我親生母親的。在我幼年時家中大人常常和我打趣說我是姑媽生的。所以在我幼年時,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我會用報紙包了衣服鞋子離家出走,而我要去的唯一目的地就是我姑媽的家。當然因為年幼走不遠,所以每次還沒有走到弄堂口,就會被家中的大人給抓回去了。從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姑媽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佔的地位了。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時候, 我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姑媽,並且和姑媽同桌吃飯。在飯桌上姑媽總是會為我挾很多很多的菜,並說因為我喜歡吃魚,所以總把桌上的魚移放在我面前。也可能因為那時我吃了太多的魚,所以現在我一看到魚就會撒手擰頭,特別害怕吃魚。童年時去姑媽家住上一晚,是我生活中一個特別重要和開心的日子。我在上海讀中學時,因為母親在香港,所以在上海照顧我的兩位長輩親人就是姑媽和阿香姆媽。我讀大學後和姑媽見面相對減少了,但是在學校放假時,我還是三天兩頭地和姑媽在一起。我來香港定居後不久,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文革的十年時間中,我和家人之間的聯繫都被割斷了。所以我和姑媽也有長達十幾年沒有見過面。我國改革開放後,我經常回去上海。而我每次去上海一定會抽空去看姑媽。姑媽當時年齡已不小,但身體還算健康。她每次都會很親熱地拉着我的手,和我說我的父親和我的童年往事。我在她身邊總是覺得特別地溫暖和安寧。

自80年代起,姑媽的身體開始明顯的轉差,視力也逐漸的嚴重衰退。有一次我去上海公幹,在某一天的下午,我抽空去探望了姑媽。那天,瘦小的姑媽獨自坐在房間中央的一個小板櫈上(表哥、表姐等都去了上班)。她坐位前的地上放着一個搪瓷臉盆,姑媽手中拿着一把剪刀,將放在臉盆旁邊地上的一大叠照片中的每一張拿起來仔細看了後,然後將它剪掉一塊,並將剪下的那一部分丟在面盆中,另一部分又整齊地叠起來放在她身前的地上。我很奇怪地問她在做什麼,她毫不猶豫、也不掩飾地回答我,她要將她不喜歡的人從相片上剪掉,並將它們放在臉盆裡燒掉。我看着姑媽純真的表情, 心中泛起一陣陣的痛楚。我意識到姑媽的思維出了問題, 她應該已經患上了令人可怕的老年痴呆症。

大概在一年後,我和父親及哥哥一起去看她,她那一次因為跌斷了腿,所以躺在床上。她的眼睛也已基本上看不清楚了。當我們站在她床前,逐個向她報上姓名時,問她是否認識我們時,她口中說她當然認識這些人。一個是她的弟弟,另外兩個是她的侄子和姪女。但是令我感到非常痛心的是,她已經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的弟弟和侄子、姪女。那天我回到賓館後,久久未能入睡。我心中很難過,但是我感到我是那麼地無能為力。我在那一刻清晰地意識到姑媽拉着我的手和我聊天的情景將永遠成為過去,而且不會再覆返了。在那以後的不久,姑媽住院了。在她住院到他去世,我曾幾次去醫院探望她。在開始的幾次,她還會睁開眼看誰去看她了,但是後來幾次她已完全不清醒,她蓋着床單的身子變得越來越瘦小了。我每次去探望她後,心中總是那麼的悲傷和不安。姑媽去世的那天我去了上海奔喪,在火葬塲裡我看到姑媽被送入焚化爐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我親愛的姑媽就這樣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那是我人生中自失去阿香姆媽後,經歷的第二次喪失親人的痛楚。我再一次感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也認識到我們要珍惜生命中我們深深愛着的長輩親人,我們要對他們好,因為他們可能會無聲無息地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扳指算來姑媽已離開我們超過20年了,但姑媽慈祥的音容一直那麼完整和美好地保留在我的腦海中,直到今天,我心中還常常懐念着她,也仿佛時時看到她慈祥的笑容。我一直想告訴姑媽,我心中一直愛着她、想着她。可惜的是她永遠也聽不到了。

在飯桌上令我想起的第二個故人是我好朋友,也是教我講葡萄牙文的Elisa的母親。Elisa的母親是一個葡萄牙人。她很年輕時丈夫就去世了,她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來了澳門定居。我認識她時她已超過60歲。開始的時候,我因不會講葡文而她不會講中文,所以無法溝通。但她給我的印象一直是一個慈祥並和藹可親的老人。當我學會了講葡文並且和Elisa成為好朋友後,我經常去她家作客並和她聊天,所以我和她也特別的熟絡。

1970年代中Elisa嫁到了葡萄牙。老太太沒有跟隨女兒去葡萄牙居住,所以她繼續獨居在她和Elisa一起居住的房子裡。由於老太太在澳門的朋友不多,所以我有空就會去探望她。我也經常自己駕車和她遊車河,並帶她外出就餐。我非常喜歡老太太,我也能感到老太太對我如同對她自己的女兒一般親熱。我和老太太之間存在着一份別人很難理解的友情。後來老太太因為年邁,搬去和她的大兒子一家人共住。但是我還是經常去看望她。老太太也是只要幾天沒有見到我的話,就會打電話給我,問我為什麼不去看她。每當我接到這樣的電話,我就知道老太太是想我了,所以就會盡量抽空去探望她,陪她聊聊天。老太太是個特別勤勞、整潔的人。當時她雖然已是高齡,但她從不麻煩她兒子家的工人,自己動手打掃她的居住房間的衛生。她的房間也總是那麼地整潔有條、一塵不染,連她的洗手間也是特別的乾淨。老太太特別聰明,並且也不好是非。她雖然一向深居簡出,但是她房間裡的收音機一直是早上一起床就開啟,直到她睡覺才關上。也因此她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卻對世界及澳門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1992年1月份,也是那年春節前一個多星期的有一天。我接到老太太的電話囑我抽空去她那裡,她說她有話要和我說。我收到電話後,心想老太太找我一定有要緊的事情要告訴我,所以我一絲不敢怠慢放下手中工作就直奔她家。老太太見到我去十分高興。她笑着問我是否馬上要去里斯本。我被老太太這一問心中着實有些吃驚,因為我那天早上才剛剛收到葡萄牙總統發來的邀請電報。電報是邀請我去里斯本參加中國總理李鵬先生官式訪問葡萄牙的活動。在那天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將會去里斯本,因此我也還沒有來得及通知家人,更沒有時間買飛機票。我心中正在暗忖老太太消息為何如此靈通時。老太太哈哈大笑地叫我不要奇怪,因為我被邀去里斯本的消息,那天已經在澳門廣播電臺的新聞中報導了。她接着示意我踏上房間中的一把椅子,幫她把放在衣櫃上的一個皮箱拿下來。她說皮箱是她幾拾年前在澳門新馬路的一家皮箱店買的,現在皮箱雖仍然完好,但上面的鎖壞了,她想麻煩我將它拿回那家舖子修理。她又說她想跟隨我回葡萄牙北部看望她的侄子、姪女和親友。我一聽這話,心中大吃一驚,那時老太太已年過90,雖說身體很好,但春節前澳門已很寒冷,歐洲的冬天比澳門更加冷,在這種天氣情況下,老太太如果在長途長途跋涉中有小小的閃失,那可如何而好。再說那時是1月份,老太太的女兒Elisa在前不久的聖誕節剛來過澳門看望她。她幾拾年在澳門從未想過回葡萄牙,怎麼忽然想起跟我同去。我和老太太說天氣太冷,她的年齡不適合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待日後天氣較暖和時,我專程送她去。至於新馬路的箱子舖早已不在了,如有需要我幫她另買一個新的。老太太聽我這麼說,臉上確實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但她倒也沒有再堅持,就這樣我們相約等到春末夏初時,由我帶她去葡萄牙探望她的親人。

那年的春節我是在里斯本度過的。春節後由葡萄牙回到澳門,因為公司裡的工作很忙,所以我和老太太通過兩次電話,卻一直沒有去看她。不久後的有一天,我正在公司忙着時,我收到老太太家人的電話說老太太很平靜地無疾而終了。一直到今天,只要我想起老太太,我都會很後悔那次沒有答應老太太的要求,帶她一起去葡萄牙家鄉看望親人的最後一個願望。但是我們永遠不能讓時間倒流,從這件事中,我悟出一個道理,我覺得我們做人想到做什麼就應該抓緊機會馬上做,千萬不要拖拖拉拉。因為等到人走了,就什麼都晚了。

人生是無常的,也是短促的。最近我在北京一個朋友家中見到一個一億五仟萬年前的一個小恐龍的完整骨骼標本。當我站在小恐龍標本前時,我深深地意識到,我們每個人在宇宙中所佔的位置都是那麼地渺小。直到今天為止,我們人類的壽命至今最多120年。而120年的壽命是很個別的。我們一般人最多也不過是活上幾拾年,所以我們不應該浪費我們有生之年中珍貴的每一分鐘。很多人因為爭權奪利而浪費很多寶貴的精力和時間,是多麼地不值得。如果我們丟掉那些無謂的爭論和煩惱,盡量做一些有益社會和家庭的事,相信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會變得更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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