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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淡以處世
妹妹
曹其真
前澳門特別行政區立法會主席及
全國政協常委
2016年12月3日

(原文發表於2010119)

 

昨天在完成“人生十點一文後,覺得很累所以給妹妹打了一個電話,並把文章電郵給她,托她為我把文章檢查一遍,看看文章中有沒有錯漏的字,另外也想順便問問她丈夫最近因發燒在醫院作檢查的結果。由於很長時間沒有和妹妹見面,所以說完正事後,我們倆在電話裡就聊了起來。聊著聊著,我們的話題轉到了一件最近發生的、我倆持有不同意見和看法的事情上。在不知不覺中我倆有了一些爭拗,我們倆的聲浪都提高了,也在不知不覺中我又犯了我在剛完成的文章“人生十點”中指出的錯誤。我說話變急了,語氣也變兇了,我又一次沒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氣,我發火了。妹妹開始時還和我爭論,但是突然我聽從電話那一邊傳來的她的哭聲。她一邊大聲哭一邊激動地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這一輩子沒做過一件對事,因為從小到大,無論我做什麼,別人都認為我是錯的。我現在向你認錯,是我的錯。兄弟姐妹都對我好,就是我對你們誰都不好,我現在已盡量避開所有的是非,對任何事都不願發表意見,但是不知為什麼你們都還指責我,有事情發生時總指責我。但我能指責誰?我現在單獨守著患病的丈夫,我必須獨自面對一切問題。又有誰理解我活得是多麼地辛苦,其實我不知活著為什麼,我實在吃不消了,我該死,我生不如死。如果我能從樓上跳下去,我……聽到這裡,我的心突然地顫動了,我後悔自己又一次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我停止說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靜靜地聽她訴說她心中的苦楚……我等她慢慢地靜下來後,心平氣和地和她再聊了一會,我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話,我內疚、自責……我臨睡前妹妹來了一個電郵,叫我原諒她的一時沖動。我沒有回覆妹妹的電郵,但我心中感到特別難受。我整夜輾轉反側難入睡鄉。和妹妹一起度過的歲月,特別是童年的生活像電影畫面,一幕一幕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這個妹妹是我接觸過的人中最老實、最善良、最寬厚、最大量的人。但她也是我見過的最沒心計和最軟弱的人之一。在她幾十年人生中,我感覺到她幾乎可以說是沒有真正開心地生活過。她是我母親的第五個孩子。我母親第一胎是男孩(我哥哥),緊接著我媽連接著生了四個女兒。她就是那個第四個女兒。在那年代,男孩是重要的。雖然我們的父親並不計較家中有那麼多的女兒,但母親是一個傳統老派的女性,她為一連生了那麼多個女兒感到沮喪和不安。這位妹妹的運氣很差,她出生前半年,父親的二房太太為家中添了一個男孩。另外在這個妹妹出生不到一年的時候,她對上的她那位姐姐因腦膜炎去世了。當時父親的心情很差,母親的心情就更加特別的壞。他們在哀悼死去的女兒時,對我這位還不到一歲的妹妹的照顧就不太上心。在妹妹的乳娘離開我家後,母親將妹妹交由一位在我家任保姆的遠房親戚表姑婆照顧。妹妹從小就愛無緣無故地哭,而我的母親最不喜歡小孩子哭。我們那位表姑婆為免妹妹挨打受駡,就將妹妹東躲西藏,盡量不讓母親多和妹妹接觸(當時我家的房子很大,表姑婆常和妹妹在三樓我母親很少到的一個房間裡),就這樣母親和妹妹的感情越來越淡薄。妹妹見到母親也就好像是老鼠見到貓一樣害怕。表姑婆常常叮囑妹妹見到母親千萬不要哭。但是表姑婆越叮囑妹妹,妹妹心中就越害怕,也因此妹妹一見到母親就哭。母親也因為她哭而惱火,而母親惱火就會打駡妹妹。妹妹和我的性格截然不同,母親從來不敢打我,因為我第一次離家出走時還不到4歲,母親怕打了我,我真的跑掉而找不到我。但妹妹性格溫和膽子小,除了哭一點也不敢反抗。算起來她應該是我們家中挨打最多的一個孩子。其實妹妹手巧、心也靜,並且一點也不笨,但是她從小就是在家裡被大家忽略的一個。她從小就很怕事、她也怕家中所有的人。她逆來順受並且也很自卑。她不敢跟家中的其他孩子爭東西或爭吵,因為她無論和誰爭吵,錯的永遠是她。也正因為這樣,她從小就養成能吃虧的性格和脾氣。她在家裡的孩子們中是最大量的一個。她從不和任何人計較,也不會妒忌別人,她永遠願意將她的所有和其他人分享。她是家中一個地地道道守本份的乖孩子。我雖然比妹妹大不了幾歲,但我很同情妹妹的遭遇並可憐她的處境,我覺得母親太偏心,所以我一直像母雞維護小雞一樣地負起保護她的責任。我告訴她不能老哭,也不應該任人欺侮。我也盡量不讓任何人欺侮她,只要我覺得誰在欺侮她,我就和誰吵架。記得在我還不到9歲那年,我和住在我家的表姐大吵了一場,當時我們住在香港, 我們的兩位表姐都是和我們同住,我告訴表姐她如果不喜歡妹妹,可回她在上海自己的家去住,但我不允許她欺侮妹妹,當時我的表姐年齡也比我只大幾歲,她讓我氣得躺在床上直哭,並向我的母親告了我一狀,結果當然是為了此事我給母親狠狠地責備了一頓。在我10歲那年,我和也住在我家的小姨也為了妹妹而和她大鬧了一場。那一次我將小姨送給我的一本照相簿撕得粉碎後,將碎片全部都撒在她的床上,並告訴她我不收任何欺侮我妹妹的人送給我的禮物,小姨拿我沒辦法,只能氣得呱呱叫,並大哭了一場。十幾年前,有一次和從美國回來的大舅父吃飯時,妹妹告訴舅父,她從小除了我這位大姐外,在家中的大人中沒有其他人對她好。

 

妹妹考高中時沒有考上上海重點中學市二女中。妹妹一直為此事不高興,也為此更自卑。1962年她考大學。在大學放榜的前一晚,那時正值我正在上海度暑假期間。那晚她和我同床睡,她緊張得無法入睡,她告訴我她害怕結果,如果她考不上大學,母親一定會失望和生氣。她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活下去。我勸她不要太緊張,考不上明年再考,沒有什麼大不了。話雖如此,但我受了她的影響,在那個晚上我也為她緊張得睡不著。第二天早晨我囑她去學校看結果,她說什麼都不肯去,因為她說她不敢去學校看結果。最後我只好騎了自行車單獨去了她的學校。那一年她的學校只有八位同學被大學錄取。而妹妹是唯一被錄取的女生。妹妹的老師問我為什麼妹妹沒有自己去拿錄取通知。我告訴妹妹的老師妹妹不敢去,因為她怕沒有任何大學會錄取她。妹妹的老師很驚奇地說妹妹的成績一直很好,她沒有理由害怕自己考不上大學的。老師的話令我很驚奇,因為自從妹妹上高中那年起,我已離開上海去大學讀書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妹妹在學校的成績和表現。在那一刻我真的為妹妹感到高興和驕傲。我在回家前打電話回家告訴妹妹,我已為她拿了華東紡織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現已易名中國東華大學),我恭喜她並叫她不必再擔心。

 

自從1965年我回香港後,和妹妹失去聯絡。我們再見時,妹妹的兒子已經6歲了。妹妹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哈爾濱,在哈爾濱她結了婚並得了一子。妹妹在文革中在哈爾濱結識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機電工程師。妹妹雖然很少和我說起她的那段生活經歷,但我從別人的口中得知,她在哈爾濱的那些年,生活得非常艱苦。後來她和丈夫都被調回上海工作。妹妹在工作單位表現出色,很快被升任為工廠的副廠長。1984年我負責接管整頓毛里求斯公司。當公司整頓完畢後,我急需物色一個公司負責人,我想到了妹妹夫婦。妹妹是我們家族唯一學紡織專業的,我相信她只要稍受訓練一定能勝任工作。我邀請他們去毛里求斯公司任職,當時妹妹和妹夫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已很順利和穩定。他們夫婦倆的年齡也都已到中年。要作出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語言不通的、生活習慣截然不同的地方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和工作的決定確實是太難了。正在他們猶豫未決時,我告訴妹妹,她到毛里求斯工作,生活上肯定會很不習慣,工作上也會有很大的困難,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的是,過幾年後她的獨生兒子一定能由她自己負擔去美國、英國和任何地方的大學。妹妹一聽兒子前途有著,二話沒說就答應馬上回單位辭職。妹妹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為了家庭、丈夫和兒子做什麼都心甘情願。妹妹到了毛里求斯後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從上海到毛里求斯在生活上改變很大,對他們這樣的中年人要適應這麼大的變化,確實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但她刻苦耐勞,盡心盡責,在毛里求斯這個陌生的環境下,她將公司搞得有聲有色。我在妹妹居住毛里求斯長達10年的期間中,經常去那裡公幹,我為妹妹的勤奮和敬業而感動,也為妹妹的好學和能幹而驚喜。她在公司是一個受人尊敬的經理的同時也是員工們的好朋友,在家裡她是好主婦,好妻子和好母親。她善良、溫順、樂觀並大量。她還是像童年時那樣處處為人著想,她不計較個人得失,也從不爭地位和名譽,她永遠是默默地工作,有時甚至和童年時一樣受了別人的欺侮還忍聲吞氣。我為了這點經常埋怨她不該如此軟弱,但她總是對我的埋怨一笑了之。自從她被調回香港總公司工作後,我和她在感情上、生活上比以前更加接近,她對我這個姐姐非常尊重、愛護、關心和體貼。她處處為我著想,也處處讓著我,我為有這樣的妹妹而慶幸和倍感安慰。現在妹妹也已步入老年,本來這應該是她在人生中稱心如意,安享晚年的時候,因為她的兒子在美國大學畢業後也回香港工作,並已成家和育有一對子女。但不幸的是妹妹的丈夫在幾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和栢金遜症,妹妹為了方便照顧有病的丈夫,離開兒子媳婦和一對可愛的孫兒,陪伴丈夫到上海居住。她眼看着丈夫在思維上逐漸退化,並已接近完全失去意識,她心裡的苦楚和精神上的壓力是非常人可以想像的。儘管如此,妹妹只要能將丈夫托付給可靠的親戚或護工照顧,還常常安排時間隻身匆匆回港看望年邁的老父親。和她相比,我對父親的關心遠不如她。她才是父親的好女兒。

 

回顧自己的一生,我覺得和妹妹相比我幸運多了。妹妹雖然默默地承受著很多痛苦,但她從來不抱怨,和她比較我表面上雖然堅強,但實際上是和她差得遠了。因為每當我遇到一些煩惱事或困難時就會埋怨和不快樂,但她始終保持着溫順和善。我一直認為妹妹是個樂天派,因此童年生活是不會給她留下任何不良陰影的。我為此還常常感得安慰。但是直到沒有多久前的一天,我和她閒來無事聊天時,才意識到我這個看法是不對的。因為當我們說起童年往事時,妹妹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我那一次真的被她不斷流出的眼淚震驚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妹妹表面的樂觀,只是掩飾她心底裡埋藏著的痛苦的表現。妹妹的童年並不是缺少物質上的需求,她缺少的是父母在精神上對她的關愛。其實我相信每一個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子女的,我的父母親當然也不例外。事實上我們的父母親也從來沒有虐待過她,但是由於家中孩子太多,而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個性。她因為老實、膽小、內向、自卑和不善於表達自己而常常遭父母忽略。像她這樣的情形相信在今天的家庭裡會比較不容易發生,因為今天的家庭一般都不會有很多的孩子,所以現在的父母親對他們的孩子一般都不容易出現偏心偏愛的情況。但是儘管總體來說這種偏心偏愛的情況不會太多和太明顯,但是我仍時有聽聞它還是存在著的。因此我在此還是要提醒所有為人父母和師長的人,當你們面對你們年幼的兒女和學生時,一定要注意你們的態度。孩子們的心理是特別敏感的,父母和師長的偏心和偏愛對他們造成的傷害是可以很大很深的,有的不但影響他們成長的過程,更有可能影響他們一生的人生觀和幸福。

 

寫到這裡我心裡對妹妹的歉意和自責,令我難以控制。妹妹昨天一改逆來順受的反常表現,不但令我感到不安,更令我感到恐慌。我真正體會到人的心理和精神上可受的壓力是有限度的。我自責對妹妹的處境不夠體諒,對妹妹的關心和支持也太少了。我常常向妹妹耍態度、發脾氣,對她的好脾氣和大量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在這一刻我真正地意識到這是多麼的不應該啊。我心中突然出現一股沖動,拿起電話想打電話向妹妹說一聲道歉。但一看書桌上檯鐘的指針指著凌晨一點三十七分,我意識到這絕對不是一個適當的時候給任何人打電話的,因此只好放下電話暫且作罷。不過我知道今天如果我不道歉的話,可能又會度過一個不眠之夜。所以我在此借我的博文向妹妹說一句:“妹妹,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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