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23年11月21日)

公元358年，前燕皇帝慕容儁将弟弟吴王慕容垂之妻段氏抓了，投入大狱。

开国皇帝慕容皝有十几个儿子，长子早夭，便立下次子慕容儁为世子。

但他更中意的，其实是五子慕容垂，一直有换世子的想法。群臣们苦苦相劝，说不能废长立幼，乱了章法，这才做罢。

慕容儁因此恨上了慕容垂，继位后，开始给慕容垂罗织罪名。

吴王慕容垂骁勇善战，勇猛过人，朝中颇有威望，一时难以找到机会。

于是皇帝换了个思路，准备从慕容垂身边人着手。

有人密告，说慕容垂之妻段氏行巫蛊之事，意图祸乱禁宫。

皇帝将段氏投狱，严刑拷问，问是不是吴王授意，希望她能供出慕容垂。

段氏却是个狠角色，一个字都不肯说。没有拿到要想的口供，行刑者的手段越发残忍了。

慕容垂心疼得不得了，不愿意妻子继续受罪，便派人去劝妻子。

人终有一死，你不要硬扛了，你就说是我指使的，把罪认了，让他们给你一个痛快的。

段氏咬着牙说，我难道愿意去死么，但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违心承认？

我一旦自诬而认，上使祖宗受辱，下连累大王你，我绝不屈服，绝不认罪。

最后，段氏在狱中受尽折磨，一直至死，也没有让慕容垂受到牵连。

二年后，慕容儁病逝，太子慕容暐即位。

新皇帝提拔了一大批慕容氏为亲信，又封老臣慕舆根为太师。

太师这个职务是无比的虚荣，但没有什么实权，慕舆根很不满意，找到太原王慕容恪，商议要换一个皇帝。

慕容恪其时的身份是太宰、录尚书事，如周公故，总摄朝政，完全没有动力去冒险，拒绝了慕舆根。

慕容恪心中不安，又跑去跟慕容垂商量，慕容垂建议杀掉慕舆根。

慕容恪认为国主新丧，大局为重，慕舆根不过是图谋，还不至死，便没有同意。

慕舆根被拒绝后，很不爽，决定诛杀慕容恪与慕容垂。

局面到了这步，慕容恪只能动手，反灭了慕舆根。

慕容恪是慕容垂的亲哥哥，排行老四，经过这件事情，慕容恪觉得弟弟跟自己一条心。

封慕容垂为征南将军，都督河南诸军事，领兖州牧、荆州刺史。

随后与东晋一系列作战中，慕容垂表现出极强的军事能力，慕容恪更为倚重。

不久，慕容恪病重，向皇帝极力推荐慕容垂，皇帝不置可否。

临死前，皇帝问计，慕容恪依旧说，慕容垂是国之大才，陛下要重用。

公元369年四月，东晋桓温攻打前燕。

前燕以下邳王慕容厉为征讨大都督，率众抵御晋军，黄墟一战，燕军大败。

晋军连战连捷，兵锋直指邺城。

皇帝和太傅慕容评十分惶恐，商量着要逃回故都龙城。

慕容垂阻拦道，不要迁都，让我领兵去抵抗晋军，我若是打不赢，再走不迟。

慕容暐也不想走，于是以慕容垂为南讨大都督，率五万步骑抵御桓温。

前燕又向前秦求救，苻坚跟王猛商议，王猛说，不能让晋国得逞，应当救燕国。

慕容垂去了前线，立刻扭转了战局。

桓温连败，再加上粮草中断，又听说前秦援兵将至，焚烧战船、辎重后，从陆路撤回。

桓温刚撤退时，燕军争相追击，慕容垂说，不可以，晋军新撤，防备必然严密。

继续在后尾行，几天之后，慕容垂说，晋军心气已经松懈了，现在可以攻击。

急进追上桓温，大败晋军，斩首三万人。

慕容垂大败晋军，声名显赫，引起了慕容评滔天忌恨。

慕容评知道太后也一直痛恨慕容垂，便跟太后合谋，伺机杀死慕容垂。

有人提醒慕容垂，慕容评要害你，你得先发制人。

慕容垂说，慕容评是我叔，我大不了一死，绝不能做骨肉相残的事情。

没过几天，又有人来报告，说，这回是太后要治你于死地。

慕容垂回答，如果不能消除隔阂，我宁愿跑到外地去躲避祸患。

慕容垂心中不安，神色恍惚，世子慕容令见状问道，主上年幼，太傅妒能，您功高望重，越来越被猜忌，是因此而焦虑吧？

慕容垂答道，是的，既然被你看出来了，你有什么好建议么？

慕容令说，想要保全宗族与自身，又不失大义，不如回到龙城避避风头。

慕容垂觉得可行，决定以打猎为由，跑去龙城。

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平日不被慕容垂喜欢，刚跑到邯郸，慕容麟便去朝廷举报，说父亲有不臣之心。

慕容评立刻派精锐骑兵追拿，慕容令对慕容垂说，事已至此，也不用去龙城了，听说前秦苻坚广招英杰，不如前去归附他。

慕容垂听从，转马去了前秦。

苻坚听说慕容垂来投，大喜过望。

亲自郊迎，抓住他的手说，有你帮忙，必然能成共定天下的大事。

苻坚非常开心，王猛却是忧心忡忡。

王猛倒不是嫉贤妒能，慕容垂身份太敏感了，前秦很难给他一个合适的位子。

更重要的是，这人是被燕国逼走的，万一那边换一个开明点的皇帝，说不定他到时候又要跑回去。

慕容垂对前秦没有忠诚，留在这里，只能是个巨大的隐患，弊远远大于利。

王猛劝苻坚说，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不如除之。

苻坚不同意，我一心想求取人才，建不世之功，如果杀害慕容垂，天下人该怎么看我呢。

不仅不杀，还拜为冠军将军，封宾都侯，食华阴五百户。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自己动手吧，王猛心想。

王猛这样的老狐狸，即使心里满是猜忌，脸上也丝毫不会显现出来。

当然，慕容垂也肯定知道王猛的心思，同样不会带任何情绪，二人同朝为官，每天寒暄微笑，一派和睦。

公元370年正月，前秦攻打前燕，王猛以慕容垂世子慕容令为向导，随队出征。

临行前，王猛跑去慕容垂家里，喝了一顿酒。

酒至正酣，王猛跟慕容垂说，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

王猛伸出手来，向慕容垂索要一件礼物。

慕容垂没有多想，便将随身携带的金刀，解下来送给王猛。

王猛抵达洛阳后，收买了慕容垂的亲信金熙，让他装作慕容垂的使者，声称要告诉世子。

王猛猜忌，多次排挤，秦王虽礼让有加，但并不知他内心想法，我们避祸此处，实在是太危险了。

听说燕国皇帝已经后悔，有意召我们回去，我已经回到了燕国，你也赶紧走吧，来不及写信，只派人传信，以金刀为凭证。

慕容令拿着父亲的信物，琢磨着 “口信”，思前想后，还是信了，于是连夜逃回了燕国。

王猛上表，陈述慕容令叛逃的罪行。

慕容垂害怕了，也想逃回燕国，跑到蓝田时，被前秦骑兵抓住。

苻坚还是舍不得杀他，一个劲地安慰他。

慕容令怀念故土，这是人各有志，不值得深咎。这是燕国暗弱，不是你儿子能拯救的，只可惜白白牺牲他一条性命。

父子兄弟，罪不株连，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怪责你的。

苻坚千金买马骨，原谅了慕容垂。

但慕容父子先后出逃，却是已然发生的事实，慕容垂因此完全失去了苻坚的信任。

苻坚不杀他，也不会重用他。

慕容令逃回到燕国，燕国觉得很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回归的叛国者在搞什么，索性就把他发配到边城，晾在那里。

慕容令认为自己最终也不能免祸，收买了周边的戍卒，准备起兵反叛。

弟弟慕容麟知悉后，再一次出卖了自己的家人，跟守将告发了哥哥的企图。

慕容令起兵失败，被杀身亡。

是年十一月，王猛灭了前燕。

慕容垂跟苻坚说，我的叔父慕容评，品性恶劣，不应该让他再玷污圣朝，希望陛下为燕国杀掉他。

苻坚不仅不听，还将慕容评任为范阳太守，前燕诸王也都派到边境州郡做太守。

随后几年里，前秦官员屡次上书，要求杀掉慕容垂和燕国故宗亲们，但苻坚不听。

公元375年，王猛去世，慕容们顿时觉得压力骤减。

王猛临死前，跟皇帝说，臣死之后，陛下千万不可图灭晋朝。

不可图晋，意思是没有王猛了，苻坚是做不好灭晋这事么？

若如此，苻坚便更加要去做了！

王猛的遗言，化成了苻坚的执念，起初只是星点火苗，进而燃成熊熊烈焰。

公元383年八月，苻坚正式南征。

前锋军二十五万，主力戎卒六十万，骑兵二十五万，羽林三万，百万大军，遮天蔽日，投鞭断流。

然后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前秦大败。

苻坚式微，慕容垂、姚苌等人，纷纷跳出来，自立门户。

慕容垂还顺便薅走了前秦数千匹战马，自此步骑云集。

公元384年，慕容垂在荥阳自称燕王。

二年后，慕容垂自立为帝，改元建兴，史称后燕，立慕容宝为太子。

慕容宝排行第四，前面还有三位哥哥，嫡长子慕容令，才能卓越，本来是最佳的继承人，可惜间接死于王猛的金刀令。

另外二位哥哥，慕容农和慕容隆都是爱姬所生。

而慕容宝和慕容令的生母，是宁死不愿出卖慕容垂的段氏。

慕容垂称帝后，追谥段氏为成昭皇后。慕容宝作为此时的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合法合理。

外界对于慕容宝的风评，是庸碌懦弱，但慕容宝的儿子慕容会很不错，深得慕容垂喜爱。

有了好圣孙，后燕江山至少三代无忧。

几年后，慕容垂任命慕容宝为录尚书事，军政事务悉数交付给他，自己只把握宏观大局。

又加封慕容宝为大单于，太子位置异常稳固。

公元395年，北魏侵袭后燕边城。

慕容垂派遣太子慕容宝、辽西王慕容农、赵王慕容麟统领八万人，从五原出发讨伐北魏。

北魏决定先示弱，将所有部落全部迁到黄河以西千里处。

后燕兵不血刃地进入北魏领地，收割了无数粮草。

后燕军队准备渡过黄河，继续追击，半渡之时，狂风大作，北魏趁机冲杀出来，后燕大败。

慕容垂派往军中的使者，都在半路让北魏抓住，慕容宝因此数月没有得到父亲的信息。

北魏这时放出了被俘的燕国信使，让他们跟慕容宝说，慕容垂已然过世。

慕容宝大惶，立刻班师回国。

北魏一路疾追，行至参合陂西侧，远远望见了燕军营地。

是夜，北魏骑兵嘴含着枚，扎紧马口，暗中接近后燕军。

天亮时，北魏军已登上了山头，千万铁骑俯冲入燕军大营。燕军惊慌失措，混乱不堪，人撞马踩，轧死淹死者数以万计。

慕容宝等单人匹马逃出，得以幸免。

余下近五万燕兵，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后被北魏尽数活埋。

公元396年，慕容垂亲自带兵征伐北魏。

慕容垂率军路过参合陂时，看见燕军战士尸骸，依旧堆积如山，于是设了香案，为死者祭奠。

全军放声恸哭，哭声响彻山谷。

慕容垂见此惨状，又愧，又怒，呕出一大口血。

当晚生下重病，无力骑马，只能坐着马车缓缓而行，最后停在了平城西北三十里处。

太子慕容宝听闻父亲病重，带兵从前线撤回，守住病榻前。

慕容垂在平城休养十天，病势越发严重，决定班师回朝。

途中，病逝，慕容宝秘不发丧。

大军回到都城中山后，这才宣布先皇死讯。

慕容宝即位，改年为永康，大赦天下。

次年二月，尚书郎慕舆皓与妻兄苏尼等，密谋杀死慕容宝，另立赵王慕容麟为帝。

苏尼告密，慕舆皓及同谋数十人被捕杀，慕容麟逃亡。

皇城守卫多为慕容麟属下，慕容宝担心被害，于是北去龙城。

慕容宝走后，后燕立慕容详为帝。

后燕自此开始了近十年的内乱，慕容杀慕容，最终被高句丽人高云取代。

后燕历四帝，二十四年亡。

王猛的一场阴谋，如同蝴蝶扇动了翅膀。

金刀令没有杀死慕容垂，却间接害死了燕国最合适的继承人慕容令。

有感于其母段氏的贞烈果勇，慕容垂选了暗弱的慕容宝为太子。

关乎国运的参合陂一战，慕容宝轻敌冒进，首鼠两端，致使燕国野战军精锐尽丧。

老慕容垂祭拜遗址，伤心欲绝，吐血而亡。

后燕元气大伤，十年后灭国。

二十多年的短命王朝，昙花一现。

六百多年后，大宋有慕容氏，名动江南。

修了庭院叫参合庄，练的武功是参合指，凭吊的正是参合陂这场惨败。

甚至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慕容复，念念不忘的，正是要光复慕容垂等先祖们的荣耀。

南慕容一辈子沉迷于复国的执念，这又是另一个悲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