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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2024年7月1日)1871
俾斯麦于1871年建立德意志帝国,与1930—1932年纳粹在选举中获胜,仅仅相隔了50年。
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J.埃文斯说,在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可能真正与1933年第三帝国的登场直接相关的时刻,是1871年德意志帝国的建立。
1871年,在法国,巴黎公社革命爆发;在美国,数百名白人冲进唐人街洗劫并屠杀华人;在日本,岩仓使团对欧美的访问结束;在中国,光绪皇帝出生了。
1871年的中欧,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统一了。这个国家仅仅是形式上的统一,就已经对欧洲的政治格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在国内,德国却依然是碎片化的存在。
如果追溯历史,德意志民族的历史源头本身就是碎片化的,是多个日耳曼部族迁移、融合而成的一个民族,这种情况一直到第二德意志帝国建立依然如此。
众所周知,日耳曼部落,是罗马时代蛮族的代名词。他们崇尚武力,效忠首领,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基督教掌握了自己的文化,有了文字后,自己不再是蛮族,并拒绝被罗马同化,真正“成为”了自己。
如果说,希腊的文化、罗马的制度以及基督教的精神共同构成了西方历史的三大支柱,那么,德国并不属于西方。
1871年,德意志第二帝国搭上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列车,国内工业以巨人般的步伐前进,这就让他们尝试从文化中去论证,论证德意志民族在西方的世界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搁在一个人身上很正常,成功者总要给家族找个名人祖先,古往今来屡见不鲜,似乎成了成功者的标配。比如,刘邦、刘备、朱元璋……
然而,搁在一群人的身上,就不太正常了,因为一个人的血缘好辨认,一群人的“血缘”就是所谓的种族。从此,种族主义成了一颗种子,就等着孕育它的土壤。
有位历史学家曾经设想过,假如他穿越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欧洲,告诉一位最聪明绝顶的政治家:在30年之内,将有一个欧洲国家试图系统性地灭绝欧洲的所有犹太人,并且屠杀了近600万人。
这位历史学家问,你猜这是发生在哪个国家。
这位政治家回答:是法国吗?德雷福斯事件在法国民众中引发了大规模反犹浪潮;是俄国吗?1905年革命失败之后,沙皇屠杀了大量的犹太人。
毫无疑问,他猜错了。
纵观西方历史,最关键的就是两个时期。一个是希腊时期,一个是罗马时期。说到这里,我再啰嗦一遍,公元395年,罗马分裂为东罗马和西罗马。
1453年,东罗马帝国被奥斯曼土耳其人征服。奥斯曼帝国的苏丹(皇帝)认为自己继承了东罗马帝国的正统,东欧的地盘也应该属于自己。于是,奥斯曼帝国为了巴尔干,反复攻打东欧。
当时,东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弟弟,带着两个儿子和女儿索菲亚逃到罗马,罗马的教皇为了对抗奥斯曼帝国,便把索菲亚嫁给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
就这样,俄国娶了东罗马帝国的公主,便对外宣称自己是东罗马帝国道统的继承人,他们管自己的帝国叫第三罗马,还给自己也改了名字叫沙皇,也就是恺撒的意思。
俄国和奥斯曼帝国前后打了十次大的战争,只是为了争夺东罗马帝国的政治遗产。
那么西罗马帝国呢?公元476年被日耳曼人灭了后,西边的罗马教会一直盼着东罗马帝国前来光复欧洲。东边的查士丁尼大帝差一点就做到了。
一直熬到公元800年,罗马教会终于熬不住了,干脆认贼作父,把法兰克人查理曼加冕为“所有罗马人的皇帝”。
查理曼死后,按照法兰克人的习俗,他的三个孙子在凡尔登签订条约,把国家分成三部分,分别是后来法、德、意三国的原型。
“凡尔登”,耳熟吗?在1000年前这个划土而治之的地方,1000年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成了“绞肉机”——法军损失约54.3万人,德军损失约43.3万人。
西边的法兰克王国,就是今天的法国,实施了长子继承制。东边法兰克国王,也就是今天的德国,在公元962年,继承了“所有罗马人的皇帝”的封号。
但是,东法兰克国王仍按照原来的习俗,给所有儿子分土地,这让土地越分越碎,成了饺子馅。
曾经的西罗马帝国,它的政治遗产就归了“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
到了16世纪初,神圣罗马帝国由300个左右的政治实体联合而成。每一个政治实体都有自己的习俗、法律、货币,甚至度量衡都不一样。
1000多年来,神圣罗马帝国没有拿得出手的普世价值观,也从未占领或者拥有罗马,更别说是它远非一个大一统的帝国。
为什么会这样呢?自从有了罗马皇帝的名号,德意志人就眼中盯着罗马,在精神上成为了罗马教皇的工具和附庸,物质上自然也会发展越来越慢,封建化进程已经明显落后于西欧。
在这里,公国、侯国、主教领地、伯爵领地……多达300多个各自独立的邦国。然而,有一个公国却不一样,这就是普鲁士公国。
普鲁士公国的前身是条顿骑士团,条顿骑士团干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向东殖民。在这个阶段,他们培育了自己的文化:遵守纪律、愿意苦行、集体协作。
这种集体主义最终也塑造了普鲁士,塑造了德意志底层的文化精神。
不过,德意志的这篇地区,一直是一盘散沙状的存在,成为了一大块缓冲地带,可以吸收或者减缓来自四面八方的种种冲击。
毕竟,四战之地,不虚此名。
然而,到了19世纪,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改变了这里。
拿破仑为何如此牛?一个显而易见原因是,拿破仑动用法国民族主义为祖国而战,而西方其他君主制国家还处于贵族精英为君主而战。
当法国的自由、平等、博爱传遍欧洲,民族主义浪潮也开始席卷欧洲。
当时谁是法国民族主义的头号敌人?当然是拥有多个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且不说领土接壤,更重要的是,法国在道统上一直是被边缘化的,法国也希望成为罗马帝国的继承人。
1805年,拿破仑在“三皇会战”打败俄奥联军,第三次反法同盟瓦解。1806年,在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的最后通牒下,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解体。奥地利国王也从此失去了“神圣罗马皇帝”的称号。
德意志第一帝国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
心有不甘的德国哲学家费希特说,“一个真正的德意志人,只有为了做德意志人,永远做德意志人和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德意志人,才会愿意活着。”
“不帝国”的德意志第一帝国消失了,然而,德意志民族却被激发了。也就是说,德国人是先有民族意识,后才有了国家。
滑铁卢战役之后,1815年,欧洲列强在维也纳开会,重新安排欧洲的政治秩序。恢复神圣罗马帝国的建议被否决,德意志地区的38个邦国,松散地结成了一个德意志邦联,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继承人。
这个德意志邦联,由四部分组成。
这四部分地区的德意志邦联看起来松松散散的,然而,拿破仑的民族主义已经激发出了“泛德意志民族”思潮——德意志人一边仇恨法国,一边开始尝试整合德国民族,重新拿回神圣罗马帝国的道统。
1848年,革命在巴黎爆发,随后在欧洲全境呈燎原之势。德意志邦联各成员国的政府纷纷被推翻,自由派上台执政。
然而,正如历史学家泰勒所说,1848年“德国历史发展到了转折点,却没能实现转折”。因为他们未能取得两个主要邦国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军队控制权。
1848年秋天,这两个邦国的君主和将军们缓过神来,拒绝接受新宪法,他们强行解散了议会,德意志邦联重新建立。
虽然说1848年资产阶级革命失败了,但是帝国已经危机四伏。到了1862年,为应对民族主义带来的帝国危机,普鲁士国王起用了那位后来主宰德国政坛30年的人物——奥托·冯·俾斯麦。
任何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都懂这样的道理:军队的指挥权在谁手里,权力就在谁手里。
俾斯麦为了维护君主手中的普鲁士军官团的自主权,他上台后立即宣布:“解决当前的种种重大问题,靠的不是演说以及多数票通过的决议——那正是1848年和1849年的重大失误——而是靠铁与血。”
这句名言大家都耳熟能详了。但这句话俾斯麦不是说给别的国家听的,而是说给各个邦联的资产阶级。
在此之后,俾斯麦确保了军队成为国中之国,拥有可以即时面见皇帝的渠道以及自治权。而以议会形式粉饰门面的国会,仅仅有权每7年批准一下军队的预算。
在这样的背景下,俾斯麦策动的1866年战争,把汉诺威王国并入普鲁士,把奥地利和波希米亚逐出德意志邦联,让自己成为了北德意志联邦的老大。
紧接着,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俾斯麦从法国手中掠夺了阿尔萨斯-洛林,并在凡尔赛宫宣布德意志帝国成立,只为报了之前拿破仑羞辱的一箭之仇。
我才是天下第一。
战胜法国后,德意志地区的民族主义浪潮进一步翻天了,南德的四个邦国在民族主义的挟持下,强烈要求加入了北德联邦。
1871年,德意志第二帝国成立了。
曾经碎片状的,可以充当缓冲地带的地区,在法国人的“帮助”下,成为了一个崇尚武力的军事强国——如果没有拿破仑战争,就不会有德意志民族觉醒;如果没有普法战争,南德可以作为普鲁士与法国之间的缓冲带。
历史不能重来,从此,德法的宿仇就已注定。很多书都把这一切归功于俾斯麦,认为他代表了普鲁士主义的极致,集它的美德和劣根于一身,认为他是德意志帝国的缔造者。
但是,这个德意志第二帝国是用“军队”和“民族”强制建立起来的,在帝国内部,依然是碎片的,脆弱的,混杂的,离散的。
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如此评价俾斯麦:“以议会形式粉饰门面、混杂着封建残余、已经受到资产阶级影响、按官僚制度组织起来的军事专制制度。”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从一个侧面,来看一看。
19世纪,一方面是法国大革命的民族主义,一方面是帝国的君权神授。俾斯麦为了顺应潮流,只好允许议会存在,但为了让国王控制议会,就不能让自由派的资产阶级占据议会多数。
怎么办呢?让国王的支持者也有投票权,谁支持国王?除了贵族,就是农民。于是,1867年,俾斯麦就给了普鲁士普选权。德国的政治主角便成了农民的保守派,与资产阶级自由派之间的对抗。
然而,随着第二次工业开展,大量的农民进城当了工人,就这样,代表工人阶级的德国党派,就茁壮成长起来,德国的政治就成了农民保守派、资产阶级自由派、工人阶级社会主义民主党。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德国资产阶级多数为新教,他们认为天主教的存在对国家存在威胁,天主教教会为保护自己免受迫害而组建了政党,即所谓的中央党。
1878年,德皇威廉一世两次遇刺,为了镇压德国社会主义运动,俾斯麦借机嫁祸于德国社会民主党,10月出台了《反社会党人法》。
此法案出台后,便得到自由派资产阶级的拥护,这也导致德国社会民主党重整旗鼓后,选择不信任一切“资产阶级”政党,拒绝与资本主义的政治支持者合作。
社会民主党与一切“资产阶级”政党之间裂开一道鸿沟,这种无法弥合的政治分歧,也决定性了导致了最终纳粹上台。
资产阶级自由派对俾斯麦税收政策的争执,也分裂成了两个主流政党——民族自由党和进步党。
农民地主阶级的保守党也因为俾斯麦关于各种自主特权的政策,分裂成了两个派别。
因此,德国的主流政党有六个,即社会民主党、两个自由派政党、保守党的两个派别,以及中央党。
这仅仅是德国政治体制中的一个矛盾的侧面,此外,地主封建残余、资产阶级势力壮大、官僚制度以及军事专制等方面,每个方面都能写一本书的内容。
与此同时,在民族主义的驱动下,德国人越来越意识到,俾斯麦所创建的帝国在很多方面还未完成——
总之,俾斯麦所创政治制度是一个混合的,不解决矛盾的制度,它造成帝国社会内部四分五裂,最终这些矛盾在甚嚣尘上的民族主义里找到了释放的渠道,这种民族主义混杂着立场强硬得令人惊骇的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给德国的未来埋下了隐患。
看懂了1871年的德国,也就看懂了纳粹的崛起。
这也难怪在《第三帝国的到来》这本书的开头,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J.埃文斯如此说道:我们发现,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可能真正与1933年第三帝国的登场直接相关的时刻,正是1871年德意志帝国的建立……
我们这个系列就从这里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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