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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2025年7月16日)
这一年最大的事情就是大宋朝又换皇帝了,宋英宗突然驾崩,时年36岁,在位仅仅三年零九个月。 去年,也就是1066年的11月份,英宗的身体就已经很糟了,但是他瞒得严严实实,连经常见面的大臣也不知道。一直撑到今年,大臣们眼瞅着皇帝的病越来越严重,赶紧请立太子。但英宗的反应非常微妙,他不高兴,不搭理,不舍得。 这并不是英宗一个人小气,好像是老赵家天子的一个传统:每到要立太子的时候,就不高兴。仁宗传英宗,不是亲生的儿子,不高兴情有可原。太宗传真宗,那是亲生的儿子吧?他听见外面有人欢呼太子,他也是很失落、很郁闷,不高兴。真宗传仁宗,那不仅是亲生儿子,还是独生子,这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吧?哎,还是不高兴。说到底,还是皇位这个东西太好了,自己坐不够。只要看见身后站个人排队在等这个位子,哪怕是亲生儿子,心里也受不了。 到了1067年的1月9号,眼见英宗皇帝迟迟不提立太子的事,宰相韩琦坐不住了,跑到英宗的病榻前劝,你得立太子啊。这个时候,英宗已经病到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点头答应。光点头哪行?韩琦说您得立字据。韩琦亲眼盯着皇帝颤颤巍巍地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七个字。这也不行,大王是哪个大王?陛下您必须写清楚。于是英宗又颤颤巍巍地拿起笔,补写了三个字“颖王顼(xū)”,也就是后来的宋神宗赵顼。 朝臣们还在准备太子册封的典礼呢,但是英宗来不及参加了,半个月后,1067年1月25日,英宗撒手人寰。大宋朝于是进入了风急浪高的神宗时代。 但是,我们今天不说神宗的事儿,我们要关注另一个人:欧阳修。这一年,他卸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离开开封。这一别,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欧阳修,按照籍贯上说,是江西吉安人。但他其实出生在四川的绵阳,四岁丧父,又跟着他的母亲投奔湖北随州的叔叔,度过了一段贫苦的少年时代。24岁中了进士,开始步入仕途,到今年,他已经是一个60岁的老人家了。他这次离开开封,虽说是去亳州当知州,但其实按照他的本意,就是想退休了。 欧阳修这辈子,有一个特别惦记的地方,就是颍州,今天的安徽阜阳。他喜欢这里的风光、水土、人物,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决定将来要到这个地方养老。所以,这次离开开封,他还特别向皇帝申请,要去颍州绕一下,修修房子,为将来归隐做准备。四年后,他真的就在颍州退休,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年。 欧阳修,一代大师,这一年开始谢幕。“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堪愁”,这是欧阳修写王昭君的句子——一上马,就知道再没有回来的日子了,如果要悲伤,也不用等到出塞之后再忧愁了。此刻漂然远去的欧阳修,应该也是这副心境。 那好,我们《文明之旅》在这一年,就和你聊聊欧阳修。 1 我们看着欧阳修离开开封城的背影,你揣摩一下,他当时是什么心境?“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他远没有这么潇洒。 他离开开封时的心情,应该是落寞的、甚至是羞愤交加的。 上一年,1066年,濮议的事,虽然表面上是宰相班子赢了,台谏官群体输了,但是谁都知道,欧阳修才是付出代价最重的那个人。欧阳修是谁?大宋朝这个阶段的文坛盟主,要说打笔仗,搞论战,他这辈子还真没怕过谁。一支巨笔,横扫天下。但是,一场“濮议”吵到最后,欧阳修被台谏官围攻,被说成是豺狼,是奸邪。你知道的,被戴上这种帽子,通常是百口难辩。 你看欧阳修这辈子写的文章,经常都是这样的词儿,什么“中外之议”“天下公论”,俨然全天下的士大夫都站在他背后,他是代表整个士大夫群体在发言。而到了现在,他几乎是孤身一人站到了全体士大夫的对立面。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政治生命实际上已经终结了。欧阳修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濮议一结束,他就申请辞职,这个参知政事副宰相不干了。他说,是非曲直虽然已经有了结论,但是,那些人攻击我,侮辱我,也连累朝廷脸上不光彩。那些人写的奏疏,全是恶言恶语的,虽然皇帝给我留面子,扣住不发出来,但是拦不住他们自己到处散啊,大街上的人都在传啊。我要是还赖在这个位置上不走,天下人会怎么看我?算了,走吧。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人受一次挫折,往往要遭遇两次痛苦。为啥?第一次,是受挫折本身。第二次,是这个世界上的小人、坏人看你受到挫折了,会过来再踹你一脚,再来利用你的挫折占点便宜。所谓“祸不单行”,就有这个原因。欧阳修这次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濮议当中,有一个人叫蒋之奇,本来是支持欧阳修这一方的,所以,欧阳修就推荐他去当御史。现在蒋之奇一看,濮议结束了,我这也站在全体士大夫对立面了,那不行啊,我得想办法和欧阳修划清界限。于是他就诬告欧阳修和儿媳妇有染。这种事真的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不管你怎么辩白,家里的事儿、被窝里的事儿,是很难彻底洗干净的。别人看欧阳修的眼神总是会怪怪的。这蒋之奇真是小人啊。但是没办法,一个遭遇挫败的人,就是会招来小人再次利用他的挫败。 欧阳修这么大岁数了,又向来重视名节,气得五内俱焚,反复上书神宗皇帝,要求朝廷还他一个清白。神宗皇帝当时也是刚上台,大概是因为事情太多,耽误了几天,欧阳修就一直不断上书,这话都写出来了:“当举族碎首,叫天号冤”——我全家人就是磕头把脑袋全磕碎了,也要申雪这份冤枉;“臣无任恳血哀号激切之至”,这是把所有的语气词都用到了极处。看这份奏疏,真是能看到老人家那一腔无处宣泄的、呼天抢地的悲愤。 60岁的欧阳修,政治生命毁了,清白名声也毁了,连写11道奏疏要求辞职外放。神宗皇帝反复挽留,但他坚决要走。最后,到了这一年的4月,他是在这种万念俱灰的心境下,离开了开封城。 这个时候的欧阳修,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身体严重不好。有学者用现在的医学知识分析过,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严重的近视和飞蚊症,四十多岁的时候,各种毛病都来了,主要都是糖尿病带来的各种并发症,比如视网膜病变、牙痛、手僵、腿痛。欧阳修自己就说,能把这么多毛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也是罕见。 其中,最折磨他的,是眼病。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眼睛看不见,那得是多大的痛苦?他晚年的时候,在灯下根本就读不了书。但是说来也奇怪,他的阅读量和写作量都大得惊人。苏辙说过,欧阳修读书,一目五行,快得惊人。但就是近视,得贴在纸上看。苏辙就感慨了,他老人家要是不近视,这学问得大成什么样? 病痛,是欧阳修这一辈子的心魔。到什么程度?我看他的文集里,和关系近一点的朋友通信,几乎每一封信都在说,我身体怎么怎么不好,我怎么怎么痛苦。还有学者点算过,他这辈子留下的937首诗中,有215首涉及到自己身体不好,你想想这是什么比例?将近四分之一啊。 什么是病?有一个经典的定义,就是你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的存在时候。所以,病,不只是痛苦,而是你突然明白,自己的灵魂原来是被困在这么小的一个牢笼中。你会特别向往牢笼之外的日子。当代作家史铁生有一本《病隙碎笔》,其中有一段话,是对疾病中人的心态的最好描述,他说:“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明白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总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疮,才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起往日的时光。” 欧阳修的后半辈子都生活在这个状态中,你感受一下。但这也就让我们更加惊叹了。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是我,这么全方位地经受身体、精神、名誉、甚至信念的折磨,苦难级别的折磨,我还能保持正常的心智吗?很难。 但是你看人家欧阳修晚年,虽然时间不长,也就四五年时间,而且还在亳州、青州、颍州这些地方辗转,居然还能保持旺盛的创作状态。他一生的很多大部头著作,比如《新五代史》、还有他那部金石学的巨著《集古录跋尾》,都是到晚年才最后定稿的。而且居然还写了《归田录》和《六一诗话》两部新书。当然还有一大堆诗文。咱们不得不佩服,这真是超乎常人的创作力和意志力。 都说到创作了,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一个疑问:欧阳修的名气那么大,但是他这辈子到底创作了个啥呢? 欧阳修,名气有多大?唐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三苏父子、王安石、曾巩、欧阳修。你看,有他。范围再缩小一点,千古文章四大家:韩、柳、欧、苏。你看,还有他。这不仅是后人,他活着的时候,大家就承认,这位是一代宗师。苏轼就说嘛,欧阳修讲大道理像韩愈,谈事务性的事像陆贽。陆贽不得了,唐朝名相,骈文奏议写得极好。还说欧阳修写记叙文,那本事跟司马迁似的;写诗赋,那水平跟李白似的。 有一个民间故事:说有俩秀才仗着自己会写两句诗,就要找欧阳修比试比试。结果半路遇见一老头,老头说你们找欧阳修啊,那先来会会我吧。俩秀才上来就来了两句:“兄弟二名流”“要会欧阳修”,老头微微一笑,说“修已知道你,你也不知修”。这个“修”是谐音梗,其实是“不知羞耻”的那个“羞”。这老头就是欧阳修。不知道这是哪个时代创作出来的民间故事,不过你可以感觉得到,欧阳修大文豪的身份,在民间的认可度是很高的。 但是你要是追问,这位大文豪有什么传世名作啊?哟,脑瓜子瞬间嗡嗡的,有点想不起来。 欧阳修有什么著名的诗吗?没怎么听说过。 词呢?有一些很好的句子,比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名,但是有人说,这是冯延巳的句子;还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欧阳修的词集里有,当然,柳永的集子里也有。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拉偏架,硬归给了欧阳修,说柳永多俗啊,只有欧阳修才写得出来。 有三个人,欧阳修、冯延巳、晏殊,风格太相近,以至于他们的文集中,有21首词都撞车了,后人也搞不清楚具体是谁写的。我觉得,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文人不把词的创作当回事,写了就写了,随手就让歌女就去唱了,没有那么强的署名意识。 再来看文章。欧阳修一辈子写了好多文章,最有名的肯定是《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啊?这句好吗?会背倒是会背,但是到底好在哪儿呢?说不清楚。我看有人说,全文连用21个“也”字,妙。反正我感觉,妙得很勉强。 哎,问题来了:不像我们一说到李白就是《静夜思》、《将进酒》;一说起杜甫,就是《秋兴八首》《三吏三别》;一说起白居易就是《琵琶行》《长恨歌》;一说起苏轼就是《赤壁赋》《水调歌头》;一说起欧阳修,诶?他的代表作到底是什么呢?一代文坛宗师的欧阳修,面目居然如此模糊,你说奇怪不奇怪? 2 3 我们在上中学的时候,都背过这个文史小常识:欧阳修,字永叔,号“六一居士”。请问,什么是“居士”?在家修行的佛教徒才叫居士嘛。那么欧阳修是佛教徒吗? 这就是个很尴尬的问题了。离开开封之前的欧阳修,不仅不是佛教徒,而且是儒家历史上著名的反对佛教的人。 我们今天觉得一个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既读儒家的书,也读佛家的书,既有士大夫朋友,也有佛门的朋友,比如苏轼的朋友佛印和尚,很正常。但是,在欧阳修之前,如果你自命是一个纯儒,你是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佛教的。比如韩愈。韩愈那话说的,对付佛教,要“人其人”——让和尚尼姑全部还俗,让他们还做回个人;“火其书”——佛经全烧了;“庐其居”——把那些寺庙变成住宅。 欧阳修从小家里穷,在一个邻居家看到了韩愈的文集,就求人家送给自己。其实也不怎么看得懂,但是就是觉得好,就是觉得可爱。你看,这就是缘分。后来欧阳修这一辈子都是韩愈的铁粉,包括在反对佛教这件事上。他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本论》,是儒家反对佛教的重要的文献。 那儒家为什么要反对佛教?你要是那个时代的士大夫,你也会反对。 第一,佛教来自印度,对吧?甭管是大辽还是西夏还是印度,对讲究“华夷之辩”的士大夫来说,那都叫蛮夷。 更重要的是第二点:佛教要求人出家,不认父子,不结婚,这对儒家的伦理秩序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挑战。在儒家看来,这不就是无君无父吗?无君无父,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还有第三点,和尚尼姑不事耕作,这本来就是罪过,还引得那么多老百姓把钱大把往庙里送,这是国家财富的大黑洞。儒家士大夫也是看不惯。 但是,就在1067年欧阳修离开开封之后,事情就在起变化。到了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也是欧阳修去世前两年,他突然给自己起了一个“六一居士”的号。有人问他,为啥叫“六一居士”啊?他说,嗨,不就是六个一嘛,藏书一万卷,各种金石拓片一千卷,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唉?这不才五个吗?欧阳修指指自己,这不还有一老头吗?凑齐六个一! 但是重点不是“六一”,而是后面两个字“居士”。欧阳修就顾左右而言他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佛教徒的称号。有一个记载是这么说的:欧阳修是听说富弼,这也是他在庆历新政时期的老战友,富弼开始信佛了。他就觉得富弼这么个大明白人,居然也信佛,自己也不妨了解一下。所以,晚年他就开始跟高僧交往,读《华严经》。没有读完就去世了。 为什么会这样?欧阳修可是一个反对佛教一辈子的大儒。司马光甚至说,“吕公著信佛教信得邪乎,欧阳修不信佛教又不信得很狂躁。咱都别这样行不行?”就这么个一提佛教就狂躁的人,居然晚年有和佛教和解的姿态,这是为什么? 《文明之旅》1044年讲《岳阳楼记》那一期,做过一个解释:简单说就是,儒家思想很丰富,但是有两个问题,儒家并不回答。第一个是宇宙论问题,在可观察的世界之外,宇宙是什么样的?儒家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是人生论问题。儒家主要看人和人之间的秩序,也不太关注生死之外的事儿。“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但是你想,到了欧阳修这个年纪,身心痛苦与日俱增,对彼岸世界的关注也与日俱增。人死之后,那边那个世界什么样?我能以什么方式继续存在?这是人生最后的问题,也是此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答案的问题。儒家不回答,佛家可是要回答的。答案好不好另说,好歹有个答案不是? 这个话题我们今天不展开。因为就在这一年,周敦颐50岁,正在邵州(今湖南邵东),修建学校。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画出来了那个《太极图》。太极图就是儒家构建宇宙论的尝试。但是,周敦颐生前并没有公开它。没关系,同时期还有邵雍、张载、程颐、程颢,到了南宋还有朱熹、陆九渊,一代代人都在试图完善儒家的宇宙论和人生论。将来我们有机会谈宋明理学的时候,再聊这个话题。 我们还是来看一眼,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欧阳修。他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间,犹疑了,软化了,也许还动摇了。 我要特别向这个犹疑、软化和动摇的欧阳修致敬。还记得前面我们给他的那个定位吗?他是大撕裂时代的承担者。他不仅用思想、行动和作品来承担这份时代的撕裂,他还用生命本身把这种大撕裂展示给我们看。 记得古龙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有这么个情节:郭嵩阳,嵩阳铁剑,替李寻欢去决斗,结果被仇家杀死。但是他的尸体非常奇怪。嵩阳铁剑本来也是高手,他本来不该露那么多破绽,但是身上居然有26处剑伤。其实,这是他有意露的破绽,以便让李寻欢看出凶手武功的路数,方便李寻欢将来和他对敌。 其中有这么个细节,李寻欢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
显然郭嵩阳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把剑插到山石里,把自己的人挂上去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尸体消失,他要把自己挂在风中,还要让山泉冲刷得干干净净,让李寻欢看到一部用真实的伤痕写成的剑谱。 不知怎么的,想到欧阳修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间的徘徊,我就想起了这个情节。他是用自己的生命的大破绽,给我们呈现了一道时代的大撕裂。 文明滚滚向前,不舍昼夜。文明也经常有这样的大跳跃、大拐弯。作为后人,我们其实是很难感知到这种变局的。但是好在,有屈原、杜甫、欧阳修、文天祥这样的人。他们让我们看到两个时代之间的缝隙的样子。 最后给你念一段黄晓丹《九诗心》里的题记吧。这是汉娜·阿伦特的话——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illumination)。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 这一年,公元1067年,我们在开封城的门口送别欧阳修吧。他将把自己最后几年的生命,幻化成启明星,照亮时代的夜空。 我们下一年,公元1068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