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自古多相轻,自命不凡酸腐臭。”这种言论也许有一定的冒犯性,但是如果有文化人因为这种言论起诉对方,估计不会为法院所支持。一般说来,冒犯的强度随着被冒犯群体的数量而降低,如果有人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或说“人类都是邪恶的”,法律也很少会关心这种言论。
法律惩罚往往都是深度冒犯,这种深度冒犯一般都与人的高阶情感有关,比如对某种人们所珍惜的高级情感的冒犯,或者对某种神圣物品的亵渎。
当然,几乎每一种以偏概全的言论都会引发冒犯,让人不适。
经常有很多朋友问我是哪里人,当得知我是湖南人,通常都会觉得诧异,怎么长得那么高?怎么不说弗兰(FULAN),而说湖南(HUNAN)。我通常都会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这是刻板印象,过于匆忙的普遍化。
如果对身高附上侮辱性的词语,那自然是一种严重的冒犯,比如矮矬子、高竹竿。口音歧视同样令人不爽,年轻时不止一次在聚会时朋友会让我说“刘奶奶喝牛奶”和“粉红凤凰飞”,引发一众人等毫无例外的哈哈大笑。
人们之所以会以偏概全,只是因为人们生活在洞穴之中,将事物的幻象当作本真,只凭感官的经验做出匆忙的判断,完全没有意识到经验世界本就是充满着各种矛盾的大杂烩。
人类社会充满着鄙视链,我们接受着他人歧视,或多或少也对他人有所歧视,《孟子·滕文公上》说:“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圣人都有口音歧视,更何况普通人。东野圭吾的小说《信》中说:“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那只是想象中的产物。人类就是需要跟那样的东西相伴的生物。”
然而,鄙视的前提是优越,但是人类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通常都是偏见与愚蠢的产物。1923年9月1日,日本关东发生大地震,很多房屋被震毁。地震正值中午,很多人在做午饭,所以引发了大火。地震和火灾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震后不久,有谣言说旅日朝鲜人纵火。愤怒的民众开始大肆迫害朝鲜人,由于朝鲜人和日本人长相非常相似,所以日本人就以发音来辨认。朝鲜语没有[ju]这个浊音,日本人要求被抓的人用日语说“10元50钱”(ju-en-go-jussen)。如果被抓的人说得不准就被杀害。据说有6000多名朝鲜人被杀害。其中也有不少大舌头的日本人被误杀。
无论是口音腔调,还是高矮肥瘦,这些自然生理因素与人类的任何一种美德都没有关系。只是人类对于与自己不一样的人通常都缺乏宽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小说《被涂污的鸟》中有一个令人惊悚的段落:一个捕鸟人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抓住一只乌鸦,用油彩涂染,然后放飞。这只鸟找到同伴,可是同伴却将其视为异类,最后把它啄死。因此,基于人的自然生理,而对一个群体心生鄙夷,其实不过将人性贬低为了禽心兽性。
人们对这种基于自然生理因素的歧视感到冒犯合情合理,其中严重的深度冒犯比如种族歧视也可能受到法律的惩罚。
至于基于德性的鄙视与优越同样也是偏见的产物。古希腊人认为克里特人都是骗子。克里特(Crete),地名的原意就是“说谎的”、“肉体的”。这显然也只是一种个别化的经验推断,没有人验证过全部克里特人是否说谎,更没有人详细考证是不是每一个克里特人一生全部时刻都在撒谎,还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偶尔撒谎。据说做出这个“克里特人都是骗子”断言的人就是克里特人,名叫埃庇米尼得斯(Epimenides),所以也产生了著名的说谎者悖论,如果他彼时没有撒谎,但埃某人本身就是克里特人,那他到底在说真话还是假话呢?还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呢?
然而,所有对某个群体过于匆忙普遍的德性评价都可能会像说谎者悖论一样,半真半假。首先,它一定有真实的成分,既然没有人能够达到德性的完美,因此说一个群体都是骗子也不能说错,有谁这一生没有撒过谎呢?其次,它也肯定是不真实的,因为没有人能够达到彻底的虚无,因此说一个群体都是骗子肯定也是错误的,有谁这一生坚持彻头彻尾的虚假呢?你至少希望你最信任的人对你说的是真话吧。
另外,所有德性评价也必然伤及己身,所有对他人的道德评价都会沦为对自己同样的指责。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一个指头指人,其他指头都指向自己。
所有德性的傲慢本身就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悖论,因为傲慢与德性不兼容,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三角形的圆,也绝不可能存在傲慢的美德。学者对知识的炫耀不过只是不学无术的一种体现,修士对德性的自夸也不过只是伪善败坏的症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对某个群体进行道德评价,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虽然以偏概全,但并不构成对读书人的冒犯。相反,他更多是圈外人士的嘲讽与圈内人士的自省。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提醒我们,那些让哲学臭名昭著的人往往是自诩为哲学家的人,“那些硬打扮成哲学家样子,自称是在研究哲学的人,看一看他们的灵魂天赋,看一看这种人是在怎样奢望着一种他们所不能也不配高攀的研究工作,并且以自己的缺乏一贯原则,所到之处给哲学带来了坏名声。”(491A)正是专业人士对专业精神的放弃让专业的尊严被亵渎。
这些貌似哲学家的人瞧不起真正的哲学家,貌似读书的人从来看不起真正的读书人,貌似有德性的人更是厌恶真正追求德性之人,因为对方的光明照亮了自己内心的伪善与阴暗。人将对自我的厌恶转向对他人的指责,从而获得一种道德上的平衡。伪劣的专业人士喋喋不休的争论玷污了专业的声誉,柏拉图说:“群众对哲学恶感的根源在于伪哲学家身上?这些人……互相争吵,充满敌意,并且老是进行人身攻击——再没有比这种行为和哲学家不相称的了。”(500B)
因此捍卫群体的尊严并不需要“充满敌意和妒忌与人争吵不休”(500C)。知耻近乎勇,意识到自己的亏欠,才能定睛于洞穴之外的完美,用行动而非单纯的言语捍卫专业的尊严,将他人所有的道德批评当作对追求美德的提醒。
昨天看到一条冰封的小溪,水虽静止不动,但它依然有奔流的心。我们暂时冰冷的德性也会有春暖花开,冰融化水,汹涌澎湃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