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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侠宇宙的黑白之道——纪念金庸先生诞辰100周年
中国围棋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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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6日

(原文發表於2024年3月10日)

 
金庸(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本名查良镛,浙江省海宁市人,祖籍江西省婺源县浙源乡凤山村。1948年移居香港。当代武侠小说作家、新闻学家、企业家、政治评论家、社会活动家。爱围棋,曾拜聂卫平九段、林海峰九段等为师学习围棋,与吴清源九段、陈祖德九段、刘小光九段多有交往。曾任香港围棋会名誉会长,首都文艺界围棋联谊会会员。获授中国围棋协会名誉六段。

金庸武侠宇宙的黑白之道

一百年前的今天,注定是不平凡之日。1924年3月10日,浙江海宁名门查氏诞下一男婴谓之良镛,中国通俗小说的历史自此翻开崭新篇章。从“香港四大才子”到“中国武侠小说四大宗师”,他以“金庸”为笔名开创全新武侠宇宙,“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名响彻寰宇,为无数读者编织出一场场天马行空的武侠大梦。办《明报》,投身港政,创上市公司,受中央领导接见,浙大人文学院首任院长,北大、中大、港中大名誉教授,金庸先生的现实人生早已不囿于文学,多面开花的同时成就一系列为粉丝和后人瞻仰的传奇史诗。
回顾金庸先生波澜壮阔的人生,围棋无疑是其携手一生的挚爱,亦是其五彩斑斓的武侠宇宙中一抹独特亮色。自少年时期与黑白世界结缘,金庸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虽各有侧重,但有闲暇即始终不忘与友人对弈几局,足见其爱棋之心。尽享黑白天地之乐,金庸在创作武侠小说时也自然爱屋及乌,笔下不断诞生出一个个为读者津津乐道的棋道高手。在金氏武侠宇宙中,围棋不仅为众多江湖侠客所热爱,更常为宗师高手们以小见大之媒介,承载展现内心境界和核要道途的重要意义。
《碧血剑》中的木桑道人爱棋如痴,不仅自改绰号为“千变万劫棋国手”,还以棋盘棋子为独门暗器,后与袁承志因棋结缘传授一身本领;
《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首次出场便与师傅袁士霄手谈习武,练成拈子打穴、漫天花雨、撒子成兵等成名绝技后行走江湖,终身以棋为趣;
类似的人物不胜枚举——
《笑傲江湖》中的黑白子,《天龙八部》中的范百龄,这些懂棋读者观之便会心一笑的名字,都在各自人生中一面叱咤风云刀光剑影,一面沉迷棋道如痴如醉。及至金庸创作生涯晚期的名作《天龙八部》,一道围棋难题“珍珑棋局”成为贯穿全书的核心情节,无数江湖高手透过诘棋困境的表面各自问心求道,最终由一位粗通棋理却赤心通达的小和尚虚竹偶得机缘,金庸对围棋胜负的哲学思考又有升华。
纵观金庸十五本小说,围棋元素频频出镜,爱棋懂棋的角色层出不穷。他们有的一心求弈安养天伦之乐,有的以棋为引攀登武道高峰,有的因棋误事却初心未泯,人人各有光彩却无一位反派,金庸对围棋的偏爱可见一斑。同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围棋和武侠小说间亦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这或许也是金庸先生一生钟爱围棋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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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

侠义文化和围棋文化都诞生于“上古”时期,又都在新时代迸发出全新生命。任侠风气起于先秦,盛于秦汉,隋唐时关于侠客的文学作品开始丰富起来。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说:“今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李白在《侠客行》中刻画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的侠客形象。而围棋的起源甚至要溯诸尧帝教子的典故,围棋文化也更为丰富多姿。在金庸生活的年代,报纸为扩大每日销量,常以“连载”的方式吸引读者的持续关注,而武侠小说和围棋正是办报人的两大法宝。金氏武侠宇宙中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均在当时港内流行的各大报纸设有连载专栏,多少读者为书中人物的多舛命运百般牵挂,抓耳挠腮却又只得耐住性子翘首以盼,慢慢等待新一期的更新。金庸创作向来“慢性子”,读者在经年追更的“训练”下耐心见长,双方在这样始终“延迟”的交流中渐生默契。同时期大洋彼岸的日出之国,读卖新闻社正以吴清源的系列十番棋为热点频频牵动万千棋迷的心弦,在跨越数月的连载解说中一点点拼凑出顶尖棋士血泪相争的全貌。作为古时旧物的共性,慢既是武侠小说和围棋的鲜明特色,亦是投身其间享受快乐的最低门槛。
围棋快不得。虽然诸多快棋赛已渐成今日棋战主流,但所谓的“快棋”也只是相对的概念;顶尖高手看似不假思索的闪电般的反应背后,仍蕴藏海量甚至不容意识捕捉的思维过程。想要成为围棋高手,从小养成反复琢磨的习惯至关重要;而想要在弈棋或观棋过程中拉满体验,停下来自然是万事开头难的第一步。动辄数月的番棋对决已然尘封,两日制对决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对局者的比拼仍是漫长的争斗,不疾不徐者方有先达之机。
武侠小说同样如是。与时下最盛行的手机游戏不同,金庸纵然妙笔生花,读者也不能从全篇第一段文字中直接提取冲击式的快感。身临其境的武侠梦,只有随书中流淌的文字一并顺流直下,才能慢慢在读者心中生根发芽。善弈者金庸,写书时早将对局波澜不惊的心境锤炼化境,剧情架设来回推敲,行文组织有条不紊,人物关系错综复杂,情节主线乱中有序,尽显棋道高手不动声色间尽掌全局之风范。读者初时不明所以,随剧情抽丝剥茧般逐层展开,正反人物次第登台眼花缭乱,大小疑团拨云见雾豁然开朗,才慢慢润浸出如有亲临般的现场感。读者的每一分真实体验,都由作者如工匠精心雕琢的一字一句堆砌而来,这也是今日流水线小说始终难望金庸项背的关键——快餐文化固然诱人轻予,但传统文化如品茶茗般的慢工出细活,当然更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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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的舞台是江湖。所谓江湖,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追名逐利也好,侠肝义胆也罢,都逃不出一个“争”字。争是江湖永恒的主题。
华山论剑,倚天屠龙,武林大会,辽宋伐谋。为读者津津乐道的诸多经典场面,本质上都是江湖中人你争我夺的名利场。受到围棋文化的熏陶和影响,金庸笔下的侠客相争,大多光明磊落直来直往,各凭本事公平打斗,这是非常典型的争棋文化。善使阴谋诡计者素为金庸所不齿,偶有如成昆一时猖狂,最终也无有善终者。金庸笔下的群像谱往往生动立体,大小人物逐鹿天下的同时又各怀心思,江湖恩怨不再非黑即白,爱恨情仇皆有归宿。光芒万丈的民族英雄尚存龃龉,十恶不赦的反派恶徒亦有可怜之处。置身局中的角色纵使辗转腾挪,最后都要接受命运公平的审判。
公平是围棋这门游戏的最珍贵处,亦是武侠精神的集中体现。正所谓“侠之小者,路见不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武侠小说最能打动读者的,往往正是这股侠义道精神对于朗朗乾坤(公平)无止境的追求。江湖中最负盛名之争当属华山论剑,规格虽高,对参会者的要求却很低,不谈出身,不论山头,不分流派,只如围棋般实战解决。这种“莽莽榛榛,野蛮生长”的自由气息,与棋手间群雄并起的争斗状态何其相似。顶尖高手各占胜场,盘内刀刀见血以命相搏,场外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一时胜者未必笑到最后,不幸出局者也不必一无是处。破坏边界者人恒逐之,而在规则合理范围内大显身手角逐胜负,一招一式间都是英雄彼此的惺惺相惜。现实世界中,金庸与梁羽生两位名家因见解不合断交并一度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著名公案,最终在二十年后一局围棋后相逢一笑,无疑是金庸所向往的公平相争的最佳注解。棋虽小道,通达为尊;公平正义地大方争取内心所求,是所谓为“侠”。
不过,同样是争胜的艺术,随着自身围棋水平的日渐提高,金庸对胜负理解层次的不断提升,也直观地体现在其不同时期的小说创作中。
创作早期的金庸,对围棋胜负的理解尚停留在“锱铢必较,寸土必争”的第一重境界中。在其首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尤善围棋的主人公陈家洛为人处世一板一眼,有着高度的情感和道德追求。下一本《碧血剑》中,金庸更是借书中人物之口明确提出:“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数年以后,《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等名作的字里行间,都不断展现出金庸已经进入“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第二重境界。囿于胜负结果的角色,往往错失曾经拥有的美好,失去时方才追悔莫及;过于执着的追求,往往只能导致人生的悲剧。而及至《天龙八部》等金庸创作生涯的后期作品,其世界观已跨入“得失更在胜负之外”的第三重境界。黑白斗智也好,争权夺利也罢,一时得失最终都服务于内心对于道途的更高层次的理解和追求。珍珑棋局难倒天下英豪,最终却被无所求的虚竹捷足先登,讲的便是此等道理。在红尘中争斗多年,谁能先一步看破胜负的本质,内心便能拥有真正的平静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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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初窥门径的新手来说,围棋的无穷变化当然是最吸引人之处。雪崩袭来步步陷阱,大斜千变暗藏种种,高手对垒时勾心斗角,你来我往间斗智斗勇,都是纵横十九路最热血沸腾的瞬间。武侠小说同样如此,读者或许来不及推敲大侠萧峰的家国情结,顾不上解析令狐冲的爱恨纠葛,却一定会首先被书中眼花缭乱的武功招式迷住双眼。金庸最令世人称羡的当属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笔下江湖瑰丽绚烂,刀枪剑戟无一不可为兵器,琴棋书画无一不可成功夫。层出不穷的门派亦正亦邪,大相径庭的传承皆有通天之路。
与此同时,棋技不断精进的金庸,既有广纳五湖四海的包容,又深谙“万法归一”的至理。光怪陆离的功法外壳之下,金庸总会不时突出“内力”的重要性,阐述“招不如术,术不如气,气不如道”的核心理念。只通粗浅少林外家功夫的虚竹,传承无崖子七十年功力后便一步登天,成为天下有数的高手。这固然非是金庸首创的概念,毕竟《三侠五义》中便有“一力降十会”的类似说法;但金氏武侠宇宙里“内功”和“真气”近乎无穷地拔高,足见金庸对围棋技术发展的理解。定式或套路属于外力,多数时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自幼苦修练就的一身基本功,才能决定一名棋手的棋力上限。看破千重变化的业障,诉诸对自身内力的追求,才是修行者的得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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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金氏武侠宇宙里武功最高者?读者几十年来无休止的争论中,呼声最高者名为独孤求败。他在多部小说均有出现,他年轻时仗剑江湖三十年,杀尽仇寇未有敌手,他留于后世的剑法造就了杨过、风清扬、令狐冲三大绝顶高手。这么厉害的大高手,真身却始终不为人所知,隐居深谷后整日以雕为友,只感到无边寂寥。在多年间的采访和演讲中,金庸频频提及此人,或许孤独求败正是他想象中绝顶高手该有的样子吧。
高手永远是孤独的——毕竟英雄只是独行,牛羊才会成群。为国为民也好,天下无敌也罢,人生巅峰时天下共贺,声嚣落尽后总要面对真实的自己。善弈者金庸显然早已习惯了孤独,他笔下的主人公们却往往要经历多少次人生的起起落落方能厘清。聚贤庄广邀天下英雄气吞万里,雁门关阻辽军南侵断箭入怀;光明顶独斗六大门派意气风发,峨眉山看青梅竹马孤盏青灯。
个人英雄主义永远是武侠小说最具戏剧张力的情怀,也是所谓“少年感”的落地之处。涉世未深的少年可在书海里提前感悟人生百态,踏上前路的旅人亦能触景生情,回望自己燃烧过的青春年华。笔下造就无数经典英雄形象的同时,金庸自己也有偶像。在被问及最崇拜的人时,金庸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出“古有范蠡,今人有吴清源”。事实上,范蠡被直接化用进《越女剑》,而多本小说的主角的身上,都能看到吴清源的影子。天才少年只身一人东渡求学,蛰伏未几便脱颖而出平辈无敌,孤身剑挑百年积淀的本因坊巨物,在十番悬崖边迎接日本老中青幼四代最顶尖棋手的轮番挑战,遭遇飞来横祸后觅得高徒倾囊相授最终涅槃归来——这是多么“金庸”式的英雄挽歌,却在现实世界一点一点地真实发生。金庸对吴清源的景仰溢于言表,他在友人面前一遍遍复述吴清源的传奇之路,讲他如何天纵棋才,讲他如何打败全日本的棋手发扬中国围棋的精神,讲他的棋风如何“居无定式”“随心所欲”“绝对创新”“变幻无穷”,这恰是独孤九剑的秘传总纲。此间三昧,一切尽在不言中。
孤独不是与世隔绝,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行将何处。成名以后,金庸积极反哺香港棋界,广交棋友,拜师名手,力挺棋协,赞助棋赛,一时好不热闹。凡在棋界闯出威名者,金庸都心生崇敬前往结交。枉顾年龄、辈分之差,金庸在聂卫平、陈祖德、林海峰、王立诚等围棋大家面前执弟子礼甚至意欲叩拜,足见其惜英雄之赤心。然而君子相交点到即止,宾主尽欢各自归家后,台前光鲜靓丽的英雄们,终要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收拾心情继续前行。金庸的后半段人生正如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鲜衣怒马仗剑江湖,一路上宾朋簇拥风光无两,真正引为知己者凤毛麟角。晚年的金庸与棋友谈及“围棋五得”,常笑谈自己好友人和尽得,天寿亦得,教训偶得,惟心悟最难得。凡过人者,必有独行路。
纵观金氏武侠宇宙,围棋的黑白之道贯穿前中后期的全部著作,无愧于金庸先生的心头大爱。笔下角色有的以棋为兵,有的以棋为乐,有的以棋择徒,有的以棋悟道。同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金庸常以棋喻人喻物,通过围棋盘上的浅显道理来阐述更深层次的哲学思辨。
每位爱棋的读者都应明白,金庸笔下的围棋不过是文化点缀,不过是他述道的媒介之一。他真正想向读者展现的,是星辰大海。

——谨以此文纪念金庸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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