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24年5月7日)

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一直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尤其是它崛起的历程、成功的奥秘，更是吸引了很多人去探索研究，而大多数人一般会把目光放在美国南北战争、一战、二战等标志性的重大历史事件上。然而在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副研究员徐弃郁老师的研究中，19世纪的最后十年才是美国崛起的关键所在。

19世纪末，美国过去一百多年的发展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国家陷入了危机，整个国家都需要“战略转型”。美国在1890-1900年这十年里，确立了以贸易扩张为主的海外扩张道路，通过降低关税、扩建海军、海外扩张等措施，顺利度过了危机、完成了转型，确立了未来的发展道路和方向，从一个地域性大国基本转变为一个世界性帝国，为之后成为超级大国、称霸全球奠定了基础。

那么这具体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呢？看似没什么重大事件发生的19世纪末，究竟发生了什么？

19世纪下半叶是美国历史上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当时南北战争结束、第二次工业革命开始、西进运动进入了高潮，这些有利条件使得美国经济迅速发展，到1890年，美国工业产值超过英国，跃居世界第一，在农业方面，美国成为了世界农业出口第一大国。

然而，美国在取得这些耀眼的经济成就的背后，也蕴含着经济危机。

首先，在1890年前后，美国的经济增长已经开始放缓了。其次，在农业方面，农产品价格普遍下跌，由此引发了中西部农民归还贷款的问题，农民日益不满。第三，在工业方面，随着美国5条横贯大陆的铁路线的建成，美国大规模铁路建设阶段已经接近尾声，钢铁行业失去了最大的消费市场，筑路工人和钢铁工人的失业率迅速增长。

在1893年5月，美国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两大巨型铁路公司——北太平洋铁路公司和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先后破产，其他许多公司也纷纷倒闭、裁员，这其中也包括著名发明家爱迪生的公司，他被迫解雇了其公司近70%的员工。

到了年底，美国破产银行达到624家，破产总额近3.5亿美元，联邦黄金储备仅剩7000万美元，失业工人已达300万人。

经济危机还使得工人运动迅猛发展，全国各地出现了各种罢工和骚乱。1894年5月，普尔曼公司的铁路工人举行了美国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大罢工，使整个西部的铁路运输陷于瘫痪，美国已有的政治和社会调节功能似乎失灵了。

这样，经济危机引发了社会危机，继而又引起了更深层次的危机——对美国政治体制的怀疑。一些人开始担心，美国一个多世纪前所制定的政治、社会制度，还能否适用于现在一个工业化的、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现代美国。

要知道，美国刚建国的时候，经济还主要是以农业为主，领土面积大约80万平方公里，人口只有400万左右，经过100多年的发展，到1890年的时候，美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工业大国，拥有9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6000多万人口。

对美国来说，这种危机可能比经济衰退和社会骚乱更危险，因为这种怀疑所动摇的是美国人长期以来最引以为豪的民主制度和对美国核心价值观的信心。当时的美国陷入了一种普遍的“心理危机”，整个社会处于恐慌和迷茫的状态，对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

因此，当时美国的精英阶层都在思考两个问题：美国为什么会陷入如此严重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以及应该怎么办？

最先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是历史学家弗里德里克·杰克逊·特纳，他认为，美国经济在过去几十年里之所以能迅速发展，是因为美国的西部边疆不断扩大和开发，也就是西进运动，而现在美国的西部边疆已经濒临太平洋，无法进一步拓展了，边疆消失了，美国经济才陷入了危机之中。因此摆脱经济危机的最好办法，就是继续扩张以创造新的边疆。

但是如果要扩张的话，应该怎样扩张，向哪里扩张，这个特纳并没有给出答案，回答这一问题的，是海军史学家、海权思想家、著名的“海权论”创始人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

和特纳不同的是，在马汉看来，美国1893年的经济危机是由于第二次工业革命造成的，由于生产能力迅速提高，而国内市场消费却不足，导致产能过剩，大量的商品生产出来却找不到买家，最后造成了经济危机。

因此，马汉给出的解决措施就是要进行海外扩张、开拓海外市场，通过对外贸易来弥补国内消费能力不足的问题，而大规模的、扩张性的海外贸易又会引发国际竞争和冲突，所以美国需要增强海军力量，建设一支强大的海军，并且还要获得部分海外基地，从而为海外贸易保驾护航。

这里有一点需要注意，马汉主张的扩张与历史上传统的领土扩张或殖民扩张并不一样。

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俄罗斯帝国的扩张就属于领土扩张，它们把其他国家的土地纳入自己的版图之内，而英、法等国进行的扩张就是殖民扩张，它们把他国的领土弄成自己的殖民地，向这里移民，并把殖民地视为原材料来源地和剩余产品的倾销地。

在马汉以及其他一些人看来，上述两种扩张的成本太高，不适合美国。

首先，直接扩张领土和抢占更多的海外殖民地，意味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群就要加入美国，这些人群的种族和文化背景都与美国本土人群不同，他们恐怕无法接受美国的文化和制度，因此会对美国的政治、社会体制造成破坏。

其次，新占领的地方需要派人管理、还要派军队驻扎，自然也就还需要大量的财政支出。而当领土扩张超过一定限度后，管理和防卫的成本将迅速超过扩张的收益，从而导致国家衰落，历史上的诸多帝国，就是前车之鉴。

第三，当时全球的殖民地已经差不多被英、法、德等国瓜分完了，如果美国想获得大量的海外殖民地的话，势必会和这些强国发生军事冲突，而当时美国的军事实力又有限。

因此，马汉所主张的海外扩张主要是贸易扩张，美国要以强大的生产能力和贸易能力为基础，使其商品和影响力能够自由进入世界各地，在此过程中，美国只要获取关键据点作为殖民地即可，使其作为海外战略基地，成为让美国的产品和影响力进入世界其他地区的“安全据点”和“跳板”。

按照这种思路，美国无疑将变成一个不同于传统的新型帝国，主要不是以有形的土地而是以无形的贸易或影响力作为疆域。徐弃郁老师用了一句话归纳这种新型帝国的特点：“美国作为一个国家是有边界的，作为帝国则是无边界的。”

除了特纳、马汉，当时还有不少的其他思想界人士也主张海外扩张，美国的精英阶层逐渐达成共识：坚信以贸易为主的海外扩张，是解决美国现在的危机、顺利实现转型的重要选择。

在大方向明确的前提下，美国在1890-1900年，主要围绕着降低关税、加强海军、海外扩张三个方面开始了自己的转型之路。

咱们先说第一个：降低关税。

长时间以来，欧洲最为盛行的是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自由贸易理论，主张低关税甚至是取消关税，英国一直是自由贸易理论的坚决拥护者。

但是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自由贸易理论，反映的是以英国为代表的先发国家的经济发展需要，而作为后发国家，在经济发展还没有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一味地坚持自由贸易只能使自己成为发达国家的附庸。

因此，他提出了著名的“幼稚工业保护论”，认为后发国家发展初期应该采取贸易保护政策，实行保护性关税，避免外国商品的冲击，以保护本国工业的健康成长，等到发展成为经济强国之后，再回到自由贸易的规则中来。而这种理论，早在1791年，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也曾提出过。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一直实行的都是保护性关税政策，对进出口商品都实行高关税，而这确实也促进了美国经济的发展。

但是在1890年前后，美国已经成为世界工业强国了，国内市场已经饱和，出现了过剩，急需扩大出口。在这种情况下，降低关税特别是原材料关税，会使国内工业制成品的价格降低，有利于在国外市场上的竞争。

于是，美国政府先后出台了《麦金莱关税法案》和《威尔逊—戈尔曼关税法案》，总体上降低了关税，促进了美国大量廉价商品向国外的出口，而工业产品的出口也开始逐渐超过传统的农产品出口，成为美国未来出口贸易的主要部分。

第二：加强海军

我相信很多人对美国强大的军事力量都印象深刻，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的军事力量一直都很弱。在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海军的发展基本处于停滞状态。1880年美国只有48艘军舰，且基本都已过时，总体实力在世界上排第12名，比当时中国清朝的海军还差。

在海军人员队伍建设方面，基本没有完整的教育训练制度，现役军官大多超龄服役，晋升极为缓慢，水兵大多数都从外国招募。当时一位美国海军舰长曾对其舰上的128名水兵进行调查，发现只有47名是美国人。

而要想推行海外扩张，没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保驾护航，那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在1890-1900年，美国兴建了更多的主力舰；实行了退休制度和晋升考核制度，加速了军官队伍的淘汰与重组；提升了美国人在整个海军人员构成中的比例；军舰的设计和建造过程也受到更严格的监督，避免以往军舰建造过程中的腐败和混乱。

一个国家海军力量的提升，不仅仅是舰艇、枪炮这些外在武器的提升，更重要的是思想的革新。马汉于1890年出版了《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一书，对美国人对海洋的认知、海军建设起到了重要的思想指导作用。

马汉告诉美国人，要重视海洋、重视海军建设，争夺海上主导权对于主宰国家乃至世界命运都会起到决定性作用；海军不是陆地防御力量向海洋方向的扩展，其主要的战略作用应该是控制海洋，而不是用来防御敌对海军对美国海岸的袭击和封锁。

这些观点使得美国人对海军的认知逐步向海洋国家靠拢，进一步摆脱了原有的陆地大国思维模式，不再将海军看作是陆地防御向海洋方向的延伸，而是更强调海军在保护海上贸易和影响对外政策方面的作用，美国海军初步实现了从陆地大国海军向海洋大国海军的转型。

第三：海外扩张

美国海外扩张的方向主要是西和南，向西就是太平洋地区，向南就是拉美地区。在这两个地区里，英国和其他欧洲列强虽然也有利益存在，甚至有一些军事基地，但并不是它们的核心利益区，而且它们在这里的力量也相对薄弱。

美国选择在这两个方向上进行重点扩张，不仅有利于发挥其地缘优势，而且阻力较小，不容易和欧洲列强特别是英国发生正面碰撞。

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扩张先选择的是夏威夷群岛。夏威夷群岛位于太平洋的“十字路口”，是亚洲、美洲和大洋洲之间的海、空运输枢纽，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如今，美国在太平洋内最大的军港就是夏威夷群岛内的珍珠港。

从19世纪初开始，美国就已经开始渗透夏威夷群岛了。1876年，美国政府与夏威夷政府签订了互惠贸易协定，从此牢牢控制住了夏威夷的经济命脉。1893年，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支持下，在夏威夷的美国人发动叛乱，迫使夏威夷女王退位，推翻了夏威夷王国，成立了临时政府，并得到了美国的承认。

1898年，夏威夷被并入美国，成为美国的一个海外领地，到1959年，成为了美国的第50个州。

拉美地区被认为是美国的后院，美国通过介入英国与委内瑞拉的边界争端，迫使英国承认了美国对西半球的主宰，至此，美国在西半球的霸权地位完全确立。更重要的是，英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敌对关系结束，英国这一潜在的敌对方迅速转变成一个潜在的合作者，美国崛起过程中最大的外部威胁就此消除了。

除此之外，在上述两个地区，美国还和老牌殖民帝国西班牙爆发了战争，这就是1898年的美西战争，这场战争被视为美国成功崛起的标志和帝国扩张的关键一步。美国击败了西班牙，使得西班牙承认古巴独立，将关岛和波多黎各割让给美国，还以2000万美元为代价将菲律宾群岛主权转让给美国，美国取代西班牙成为上述地区的实际控制者。

在美西战争胜利的同时，也正值美国经济走出危机。这种双重的胜利，使得美国之前因为经济危机、社会动荡而引起的社会心理危机，突然得到了决定性的缓解，提高自己的民族自信心。在这些美国人看来，这种胜利也证明了，采用海外扩张来作为解决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的手段是正确的。

就这样，在19世纪末的最后十年，美国确立了这种以贸易扩张为主的海外扩张道路，摆脱了国内的经济和社会危机，完成了大陆国家向海洋国家的转型，美国从一个地域性国家基本转变为一个世界性帝国，为此后成为超级大国、称霸全球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