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24年12月4日)

自我实现的政变预言

——12.3韩国事变的背景

整整140年以前，风雨飘摇中的朝鲜李氏王朝迎来了重重一击：一些开化派在日本的支持下发动政变，杀死了一些反对者，试图在李朝推行改革。在袁世凯率领清军干预后，这场“甲申政变”迅速失败，这场不成功的夺权尝试因此也被称为三日天下。140年后，在12.3晚、12.4凌晨，这片土地又见证了一次夺权事变：韩国总统尹锡悦在12.3晚凌晨宣布戒严，不过这次连三日也没有，不到半日就结束了。就这次事变的前因而言，可以称为一次“自我实现的预言”。

一、党争

要想追溯这场闹剧的起源，需要从2022年的大选说起。在那次大选中，国民之力党（국민의 힘）派出检察系统出身的尹锡悦对战共同民主党（더불어민주당）候选人李在明，并以微弱优势取胜。但在野的共同民主党很快就卷土重来，在2024年的国会选举中与其协力政党取得了压倒性多数的175席，国民之力党及其盟友则仅有108席。这次胜利的意义不仅在于极大掣肘了身为总统的尹锡悦，还影响了这次事变的走向——李在明指挥国会在野党杯葛尹惕悦的人事任命，使得作为韩国言论管理机构的放送通信委员会陷入停摆，在7月底还弹劾了尹锡悦提名的委员长李真淑，使其三日就被解除职务。于是，尹锡悦政府失去了言论管制的能力，在宣布戒严后众多人士通过手机传播实时动态，李在明还在tiktok上直播了自己进入国会的过程，号召国民抵制尹锡悦的企图，使得这次事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当然，共同民主党在获得巨大优势之初还没有考虑到这么远，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政争上。这主要与其党首李在明有关：李在明面临党内文在寅派势力的严峻挑战，又身负涉嫌违反《公职选举法》、“教唆伪证”、城南开发项目有关的贪腐案件和涉及参与向朝鲜非法转移800万美元现金的多项刑事调查，只能将矛头对准总统尹锡悦转移压力。尹锡悦的夫人金建希已经卷入论文抄袭、履历造假、操纵股价及收受名牌包等奢侈品的多项丑闻；尹锡悦在执政的几年中受金建希影响，支持率大幅下滑。尹锡悦还三次就金建希独检法案行使总统否决权，也不得不在国民报告会上就金建希收受名牌包事件向民众致歉：“我为妻子的不理智行为引起公众担忧而道歉。”而在最近，韩国舆论调查机构“未来韩国研究所”运营负责人明泰均与多名国民之力党成员的录音曝光，内容涉及操纵民意调查结果与选举，不断发酵——起初还只是事关议员，随后出现了尹锡悦表示前议员金映宣在他竞选总统期间出过力，让国民之力党的公荐管理委员会“推她一把”的录音。到了10月，爆出了更大的丑闻：明泰均操控民意调查数据，使得尹锡悦在国民之力党的党内初选中战胜大邱市市长洪准杓。在一系列打击下，国民之力党的党首韩东勋也选择公开批评尹锡悦。

在党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韩国法院开始审理李在明的案件，11月中旬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对韩国李在明涉嫌违反《公职选举法》一案进行了一审宣判，判处其有期徒刑1年，缓期2年执行。为了反击，在执政党全部缺席的情况下，李在明率领共同民主党于国会预算决算特别委员会表决通过了预算削减案，内容包括削减总统与安保、检察与监察、警察几大部门的活动费，想要拔掉能够对李在明构成威胁的检察部门的牙齿。这也是第六共和国的历史上首次由在野党单独处理预算案。12月1日，总统室谴责共同民主党的无理之举，当然这也与共同民主党试图削弱检察系统权力的行为直接与来自检察系统的尹锡悦发生冲突密不可分。议长禹元植在12月2日宣布暂缓处理，并敦促在12月10日之前达成协议。

在共同民主党掌握压倒性多数、国民之力党与尹锡悦离心离德的情况下，尹惕悦阻挠预算案通过几无可能。更重要的是，通过预算案之后，共同民主党下一步就是弹劾尹锡悦，使尹锡悦提前下台。

二、警告

李在明为了获得权力，尤其是要尽早摆脱刑事调查，无法等到2027年尹锡悦卸任正常举行选举，而是采取弹劾总统下台、让韩国提前选举的办法。但弹劾总统是何等大事，岂可轻易为之。于是，共同民主党开始为弹劾造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宣称尹惕悦早在2022年上任之初就修订了总统警卫法执行令，是准备发动戒严、冻结国会，以此瓦解尹锡悦的合法性基础。在8月21日的共同民主党最高委员会会议上，最高委员金民锡表示，“我坚信，最近政权的核心动向是准备制定戒严令”。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在9月1日的朝野党首会议开场发言中提到，“有传言称，为了阻止国会要求解除戒严，政府计划在宣布戒严的同时逮捕和拘留国会议员”。9月10日，民主党政策委员会相关人士表示，“最近关于戒严的言论很多，党内政策委员会所属的国会国防委员会委员们正在审查与戒严相关的现行法律条款”。共同民主党认为，政府在宣布戒严令后，为阻止国会表决解除戒严，可能逮捕或拘留在野党议员，于是酝酿了一部戒严法修正案，可能的内容包括即使国会议员当场被捕，也无法在48小时内申请拘捕令，以及在全体会议日程公布后释放被拘留的国会议员等，目的是防止在野党议员被逮捕或拘留。据共同民主党党内人士透露，关于戒严法修正案由金民锡议员办公室主导审议。

“戒严准备说”也引发国民之力党和总统室抗议。总统室强烈反驳称“这是在造势弹劾吗”，“李在明代表如果认为这不是不负责任的煽动，就赌上党代表一职吧”，认为其言论为“不合常理的虚假政治攻势”。前总统室发言人郑惠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民主党用‘戒严怪谈’陷害守护自由民主主义的总统，其意图是什么？难道是弹劾构建过程吗？如果没有根据，可以称其为怪谈散布党、假新闻报道党”。国民之力党党首韩东勋在9月的最高委员会会议上猛烈抨击李在明及民主党，质问道，“总统难道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准备戒严？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严重的问题。请拿出依据来。如果这是谎言，那就是严重的紊乱国家基础”。

事情还没有结束。10月2日，在国会国防委员会举行的国防部长官候选人金容炫的人事听证会上，议员就戒严令争议、军队内部“忠岩派”疑惑等吵得不可开交。对于所谓戒严准备说，金容炫认为这是“拿着不是事实的东西说煽动性的话”，“这个位置是听证会，顾名思义就是听的，不是虚假煽动的地方”，对于前韩国国防部发言人、共同民主党议员夫胜粲的相关提问，金容炫说：“在现在大韩民国情况下，如果进行戒严，那么什么样的国民会容忍呢？军队也会服从吗……我好像不会服从”。对议员反复提出的“如果当选长官，是否向尹锡悦总统建议启动戒严”的问题，金容炫表示“没有（这种动议）”。

针对共同民主党议员对总统提拔来自忠岩高中的校友进入军队的“忠岩派疑惑”，金容炫说：“韩国军队有近400名将军，其中有4名是忠岩派（毕业于忠岩高中）的主张本身就让人担心会助长军队的分裂”，对议员朴善元的“与总统关系密切的人士在军队中担任要职，而且他们都是同一所高中的毕业生”，认为金容炫可能与来自同一所高中的反间谍司令官吕寅兄在紧急情况下实施戒严令方面发挥关键作用的质疑，金容炫回应：“我不同意。过去曾发生过国防部长和国防反间谍司令官来自同一所高中的情况。”国民之力党议员姜善英对共同民主党的刁难感到不满：“在21世纪的大韩民国军队中，1%的忠岩高中出身的将军掌握军队，随意行使权力，这有可能吗？”国民之力党议员韩起镐批评共同民主党说：“这太荒唐了，让人觉得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事后证明，忠岩派疑惑和戒严准备说成为了“自我实现的预言”。在共同民主党不停发布总统即将戒严的言论，以此为理由预备发起弹劾的情况下，尹惕悦已经无路可走，戒严要下台、不戒严亦要下台。这也成为了事变的直接导火索。可以说，是党争的白热化和尹惕悦的不利局面，使其铤而走险。

三、防人

这次事变极其仓促。考察军队的动向，尹锡悦除了例行公事在上任之初提拔韩美联合司令部副司令金承谦为韩国联合参谋本部议长，以及对陆海空三军参谋长进行人事调整（任命联合参谋次长朴正焕为陆军参谋总长、联参军事支援本部长李钟皓为海军参谋总长、联参战略企划本部长郑相和为空军参谋总长，韩陆军参谋次长安炳锡被任命为联合司令部副司令，联参作战本部长全东真被任命为地面作战司令，第三军军长申熙炫被任命为第二作战司令）外，在军队中并无稳固支持势力可言。尹惕悦在2023年10月7日安排申源湜接替李钟燮担任韩国国防部长官——也是尹锡悦政府第二位国防部长官，又安排金明秀接替金承谦、姜信哲接替安秉锡、朴安洙接替朴正焕、梁龙模接替李钟皓、李英秀接替郑相和、孙湜接替金东真、高昌俊接替申熙炫。

暂时无法确定这些人的政治立场是否支持戒严的非常之举，其中申源湜曾经发表“弹劾朴槿惠的烛光集会是一场叛乱”、“文在寅是间谍、魔鬼”、“文在寅政府统治下的韩国真的比日本殖民时期好吗？”、“5·16政变（朴正熙）和12·12政变（全斗焕）是有助于韩国的”等言论，也许会支持戒严。然而，最后除了申源湜召开全军指挥官会议，朴安洙被任命为戒严司令部司令，他们没有一个站出来支持尹惕悦。要么是他们事先就得到消息而不赞成，要么是尹惕悦根本没有联络这些自己任命的军方人士。倒是不少前军方高层人士第一时间站出来反对戒严，与凌晨就发布声明反对戒严的大学教授、工会和律师团体站在了一起。可见尹惕悦是在匆忙之间发动了戒严，而非精心策划的事变，也缺少民意支持。无论是第一空输特战旅还是707特种部队，都没有对国会议员持强硬态度，也没有动用武力。他们没有阻止议员进入国会投出190票的解除戒严的决议，还留下了军人被椅子挡住、被国会议员抢夺武器的画面。就这一点来说，金容炫在听证会上信誓旦旦的军队不会听从戒严的说法真的应验了——讽刺的是，根据目前披露的消息，正是金容炫鼓动并支持了尹惕悦的戒严尝试，让尹惕悦敢于铤而走险。

这大概正是韩国人在上世纪努力斗争来的成果，军队不会再无视国民夺取政权已经深入人心，用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国作家韩江在《少年来了》中的话说，“大白天的殴打老百姓，后来发现无法掌控局面才改成开枪，是上头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怎么能把那些人当成是国家呢？”。今非昔比，军人们没有因命令而重蹈1980年的覆辙。这就是一种防人效忠国民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