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25年3月9日)

窗外月光洒落在山野，我和李成焕促膝交谈，李成焕话很多，给我讲了很多矿区悲惨的故事，我耐心倾听，不时安慰他几句，我们抽了很多烟。李成焕说在矿区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并非都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有些被冤枉，有些被认定生活作风有问题，有的则被认定为思想作风有问题，比如偷看南朝鲜影视作品。

我不好做出评价，总得来说，朝鲜严刑峻法，贪污腐败分子基本会被枪毙，刑事犯罪枪毙的也多。接受劳动改造，很多是因为生活作风和思想作风出现了问题。关于生活作风和思想作风有问题，很难有严格的标准，加上朝鲜的法律没有那么健全，冤假错案在所难免。

李成焕还告诉我，矿区条件恶劣，不少人积劳成疾，得不到救治，死在了矿区。对李成焕，我除了同情，帮不了他什么。他说的这些，我也不敢透露出去，不然会给自己惹来天大麻烦。我想到李曾成焕说老婆眼睛瞎了，担忧地问：“你进矿区接受劳动改造后，你老婆怎么样了？”

李成焕表情呆滞，幽幽地道：“我进矿区后，就再也没她的消息了。这次我从矿区出来，也不敢找她，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我继续问道：“你们的孩子呢？”李成焕道：“我们结婚时间不长，没有孩子。”我看看他蓬乱的头发，黑乎乎的脸，看起来至少四十多岁了。我好奇地问：“你多大了？”李成焕道：“三十二了，我老婆比我小四岁。”

李成焕显老，肯定和在矿区接受改造有关。他忍不住干咳，然后紧张地用手捂住嘴巴，生怕闹出大动静。李成焕在水洞区热电厂工作，让我想到朴勇进，他也在热电厂工作，我试探性地问：“你曾经在热电厂工作，认识朴勇进吗？”

李成焕摇头问道：“没听说过，朴勇进是谁？”我跟李成焕道：“我的一个朋友。”他不认识朴勇进不稀奇，热电厂员工众多，可能不在一个部门，还有可能进厂时间不一样。

李成焕掐灭烟头，缓缓开口道：“我想我老婆了，我想回家看看，但我知道只要回家，肯定会被抓。我从矿区逃跑，再被抓回去，再也没有机会去伟大首都平壤了。”

我同情地道：“如果你去平壤途中被抓怎么办？”李成焕道：“那只能听天由命，水洞区矿区事故平壤那边不一定知道，矿区负责人想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他们担心上面追究责任。”我跟李成焕道：“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无法隐瞒吧。”

李成焕道：“就算他们隐瞒不了事故，肯定会隐瞒真相。”我好奇地问：“隐瞒什么真相？”李成焕道：“隐瞒他们违法犯罪，侵占国家矿产的罪行。”我跟李成焕道：“你有证据吗？”李成焕道：“我掌握了部分证据，藏在了城内站往东三公里，一棵十多米高的崖柏树下。”

李成焕告诉我这些，我反而不淡定了。我紧张地道：“你为什么告诉我？”李成焕道：“我其实也想把证据带在身上，但我知道自己可能被抓，所以藏在山上更安全。”李成焕说的没错，就算他到了平壤，肯定也风险重重，平壤对人口流动管制非常严，他就算偷偷潜入平壤，肯定也寸步难行。

我忍不住问道：“你到平壤之后打算怎么办？”李成焕叹息道：“我也没想好，我想在伟大首都找到能为我做主，能惩罚他们的好干部。”

李成焕说他们厂长的哥哥是矿区负责人，煤矿这种重要的国家战略资源部门，其背景可想而知，李成焕无疑是鸡蛋和石头碰。我一脸真诚地道：“祝你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李成焕认真地道：“我这次去伟大首都，不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冤屈，主要是为了揭露矿区干部违法犯罪的可耻行为。”李成焕义愤填膺，我觉得他应该说的是真的。

我问李成焕：“你家在水洞区哪里？”李成焕盯着我道：“你一个外国人，打听这个干什么？”我跟李成焕道：“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你老婆现在的情况。”李成焕道：“就算你有办法打听到我老婆的消息，你也无法告诉我，因为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

李成焕叹了口气，接着道：“有时候我希望她活着，那么我在这世上还有个念想。有时候我希望她已经死了，她双眼失明，我不在她身边，活着将多么痛苦。”

李成焕说着，我的眼睛都红了。我们正低声交谈，窗外出现亮光，火车停靠在一个站点。李成焕赶紧裹着被子，躺在过道上，以免被人发现。火车每到一个站点，都有乘客上下车。上下车的乘客都不多，十多分钟后，火车又出发了。

李成焕看着我道：“你去过平壤吗？”我楞了一会儿道：“去过几次。”李成焕眼睛似乎有了光亮，激动地道：“平壤是不是很繁华，随处可见几十层的高楼？”我点点头道：“平壤很繁华，特别是大同江边，二三十层的高楼非常多。”

李成焕道：“以前我做梦都想去平壤，现在坐上了到平壤的火车，我却有点害怕。”李成焕的心情我能理解，他不是通过正规程序前往平壤，而是非法潜入平壤，运气好的话可能被抓起来审问。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直接被枪毙。

我问李成焕：“你去过的最繁华的城市是哪里？”李成焕骄傲地道：“我去过咸镜南道首府咸兴市，那时候我还在热电厂工作，单位组织员工到咸兴学习先进技术，咸兴太发达了，公交车都在铁轨上跑，像我们乘坐的火车一样。”

我跟李成焕道：“那叫有轨电车，平壤满大街都是有轨电车。”李成焕惊讶地问：“平壤满大街都是有轨电车？”李成焕很激动，似乎都忘了自己是逃犯，其实我很想跟他说，平壤的繁华和他无关。

但我还是点头道：“当然是真的，平壤的公交车不但在铁轨上跑，地下还挖了一百多米深的隧道，火车在一百多深的地下跑。”李成焕道：“希望我这次到平壤了，能见到地下跑的火车，你是中国人，你们中国最发达的城市是丹东吗？”

我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丹东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李成焕道：“我新义州朋友告诉我的，他说丹东不但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还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城市。丹东的高楼一栋接着一栋，小汽车比我们自行车还多，晚上灯光整夜亮着，比白天还亮。”

李成焕的一番话，让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新义州的朋友可能也就见到过丹东，没见到过中国其他城市。我淡定地跟他道：“丹东是中国很发达的城市。”

李成焕道：“中国像丹东这样发达的城市不多吧？”我跟他道：“不多，只有几座而已。”我已经刻意低调了，李成焕还是满脸惊讶地道：“像丹东那么发达的城市还有几座？”

我尴尬地道：“是的。”李成焕道：“中国太不起了，可惜我没机会去中国看看。我肚子饿了，我去找点吃的。”李成焕能坚持两天不吃饭，确实不容易。

虽然是餐车，但厨房的门已经锁上了。他不敢砸门，不然肯定会闹出大的动静。他在餐车上蹑手蹑脚转了一圈，只在厨房外的垃圾桶捡到两个快餐盒，盒子里有吃剩的鱼骨头以及鸡蛋壳，还沾着一些米粒。

他拿着盒子，在我旁边坐下，咧嘴笑道：“运气不错，客人没吃干净。”说完，他津津有味地舔了起来，看得我一阵恶心反胃，赶紧把目光移到窗外。在我眼里，窗外的月亮像银盘。在他眼里，可能像大饼。人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看什么都像吃的。

他见我望着窗外发呆，不再说话，以为我怪他没有把吃的东西分给我。于是伸出黑乎乎的手，把舔过的餐盒递给我道：“我还没舔干净，给你舔一舔，味道不错。”我急忙出手挡住餐盒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饿，你自己慢慢舔吧。”

李成焕看着我道：“你真的不舔舔？味道真的很好。”我起身从餐桌上拿起张美彩给我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噜喝了半瓶，压抑住反胃的感觉。

我把剩下的半瓶递给他道：“喝不喝？”李成焕快速接过水，一口气喝精光，然后真诚地道：“你是个好人，又给我送烟，又给我送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我跟李成焕道：“我不需要你报答恩情，只希望你到平壤了，能小心行事，取得最终胜利。”李成焕语气坚定地道：“我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让犯罪分子付出代价。”

说完，他又开始舔餐盒。有李成焕这个逃犯在身边，我整宿都没睡，虽然他不像坏人，但我还是担心他趁我睡着了给我一刀。他把藏证据的地方告诉我，成了我的心病，我根本不想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