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新澤西州的私立大學蒙莫斯（Monmouth University）最近做了一項調查，發現特朗普的支持者當中，近八成即多達五千萬人認為他是被對手拜登以不誠實甚至違法的方式擊敗。這些人當中，很多都相信氣候轉變和新冠肺炎皆為民主黨、自由派和外國勢力炮製的陰謀，目的是削弱美國白人的競爭力和領導優勢。

這就是美國今日面對的最大危機——不是獨裁者崛起，政黨政治腐敗，民主體制穿漏——而是人民對現實和真相逐漸失去辨識能力。換言之，今日美國社會的危機是一場「關於認識和知識的危機」(epistemological crisis)，牽涉到如何界定和分辨「知識」、「事實」和「真相」。我們不能因為希望或相信某件事會發生便說我們知道這件事已經發生。這是「理性思考」（rational thinking）與「願望思維」（wishful thinking）的最大分別。

數以千萬計的美國人與現實進行「斷捨離」式的切割，但這不是美國獨有的問題。民粹政治能夠在全球興風作浪甚至乘風破浪，因為它找到操縱群眾的竅門——將謠言、假新聞和不實信息當作武器般使用（weaponization of rumors, fake news and misinformation）。出於欺騙目的而蓄意散播虛假信息，這種行為古已有之，善於此道者不只是政客政黨、政府機構和間諜組織，還有大企業、廣告公司和組織嚴密的宗教團體（organized religion）。

然而世界真正進入謠言和假新聞滿天飛的年代，得「歸功」於互聯網、智能電話和社交網站「弄假成真」的本領。馬克吐溫的名句——「真相穿鞋子所需的時間，足以讓謊言環繞地球走半個圈」（A lie can travel halfway around the world while the truth is putting on its shoes），指的是人類喜惡厭善的本性，心理學家稱之為「負者為王」（negativity dominance），也等於中國人所說的「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但今日各式各樣的醜事得以「瞬間傳千里」，卻是因為「即時通訊科技」（instant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的先進和普及，已經到了前人無法預見，更難以想像的地步。

這仍然解釋不了為何這麼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對毫無根據或違反常識的言論、傳聞和信息堅信不疑。我想這是因為社會的「知識制度和組織」(epistemological regime) 出了問題。在一個成熟的知情社會（informed society），成員有時會各持己見，並在諸多議題上爭論不休。可是，有一件事情卻全無爭議性，那就是對常識、已確立的事實（established facts）和可驗證的真相（verifiable truths）作為指導性原則（guiding principle）的尊重，他們會按客觀的證據和已知的事實修正自己的觀點。經濟學家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說「我的想法會隨事實改變」（When facts change, I change my mind），就是這個意思。

健全的知識制度和組織以漏斗的方式運作：言論可以百花齊放，觀點可以眾聲喧嘩，資訊可以無孔不入；但這些言論、觀點和資訊在經過嚴格的審視和驗證下，只有極少數會被納入知識的範疇。舉個例，我們可以接受算命先生主持電台節目，卻不會容許他寫歷史教科書。

今日美國和香港的問題，是歪曲事實、顛倒是非和指鹿為馬不僅在網上流傳，又或出現在名嘴的胡扯和市民的閒聊之中；而是在電視和報章的新聞報道中觸目皆是，更成為教師、議員、律師和大學教授常常掛在嘴邊的歪理謬論，甚至一字一句寫在教科書上。於是，無知和偏見披上知識的外衣，理直氣壯地進佔我們的腦袋。

文章來源: 亞洲週刊 2020年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