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經濟的興起，是近幾年的一個熱點話題；關於“國際數字貿易”的博弈，最近也成為各大智庫關注的焦點。

為什麼美國在“數字稅”問題上改變了立場？國際數字經濟競爭，核心戰場在哪裡？在國際數字貿易領域的競爭中，美國有可能採取怎樣的策略？

今天，我們請來了《徐棄郁·全球智庫報告解讀²》的主理人、清華大學資深研究員徐棄郁老師，帶你看看各大智庫對上述問題的分析和見解。

你好，我是徐棄郁，歡迎來到全球智庫報告解讀。

這一期我們的話題是“國際數位貿易：即將到來的大國爭鋒”。看到這個題目你可能有點意外，因為數字經濟的興起好像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怎麼這個領域大國之間也準備開打了？如果真是這樣，會不會鬧得像中美貿易戰一樣呢？

要知道，數位服務、數位貿易和其他類型的貿易很不一樣，所以該不該對它們收稅（這裡的稅包括國內稅，也包括國家之間的關稅）一直是一個特別有爭議的話題。

從國際上看，對於數字稅，歐洲國家總體主張收，中國和大多數國家事實上不收，而美國一直是堅決反對收數字稅。為什麼呢？你想，在全球數字經濟和貿易方面美國實際上處於“大頭部”地位。在這種情況下，美國政府一直不願意對數字經濟進行任何限制，主張數位資訊自由流動，堅決反對徵收數位稅。

然而前不久，美國財長耶倫向歐洲國家表示，美國將改變以前做法，願意參與全球數字稅的談判。這話一出，德法等歐洲國家立刻表示熱烈歡迎，它們預計今年夏天就可以達成跨境數字貿易關稅的共識。

這個影響就太大了。你想，發達國家裡面主要是美國堅決反對收數字稅，現在美國一鬆口，發達國家群體可能很快在數字關稅上統一立場。一旦發達國家開始收數位關稅，那大多數國家都會跟進。而一旦主要國家對數位服務徵收關稅，人們一直說的“資料資訊的跨境自由流動”就不再是一個理所應當的事情。這當然會對從事數位經濟、數位貿易的企業產生直接的影響。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我還要告訴你，從國際競爭的角度來說，數字關稅一旦實施，各國手裡就多了一樣新工具或者說新武器，原來看起來還比較自由的數字貿易很快就會成為大國博弈的一個新戰場。

那麼這場全球數字經濟領域的大國爭鋒，下一步的焦點到底是在哪裡？是數位技術？是數位市場？還是別的什麼？

關於這個問題有不同答案。有人覺得，數位經濟背後的驅動力是技術，所以技術最關鍵；還有人認為，數字經濟現在還在形成過程中，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攻城掠地，搶佔市場，所以市場是競爭的關鍵。但你要從全球各大智庫的報告來看，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競爭焦點。

那真正的競爭焦點到底是什麼？我們看一眼荷蘭國際關係研究所的報告《加強在印太地區的數位通聯：歐盟的機遇》。它在非常顯目的位置引用了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2020年6月講的一句話：“歐洲現在必須在數字上領先，否則將不得不追隨那些正在為我們制定數字標準的國家。”這句話太重要了。

什麼意思？那就是數字經濟經過自由發展（或者說野蠻生長）到了今天這麼大規模以後，接下來就面臨一個標準和規則問題。比如數字稅，原來沒有的，現在一些國家開始收了，接下來怎麼辦？這就涉及到新的標準和規則。那國際上按誰的標準來辦？規則主要由誰來定？這些就成為關鍵中的關鍵。

這種規則之爭最主要的國家，肯定又是中美。美國智庫國家亞洲研究局（簡稱NBR）四月份發了一篇報告，叫《應對中國日益增長的數字影響力》，專門分析中美在數位影響力方面的競爭，有興趣你可以看一下。

我這裡只介紹它結論性一句話：“在這個影響世界的拐點上，美國和中國都是候選領導人。在今天的數字經濟領域，決定性的競賽並不是圍繞最好、最新或最閃亮的數位技術，而是如何來定義國際規則。”那這就講得更明白了，下一步全球數字經濟的競爭焦點就是規則和標準，而中美就是競爭的主角。

那麼，美國會在這個焦點問題上怎麼和中國競爭呢？具體的競技場會可能會在哪裡？

講到這裡，我們來看一份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四月份出的一份報告，題目叫做《印太地區數位貿易協定的時機已成熟》。這份報告篇幅不大，但直擊問題要害，從它字裡行間你可以大致判斷美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會在哪裡。

這份報告是怎麼說的呢？它開篇先說，美國貿易代表戴琦正在緊鑼密鼓地給各國打電話，她和亞洲國家通話時專門指出，數字貿易將是下一步雙方合作的重要領域。寫到這裡，報告馬上點題：這一步非常正確。拜登政府上臺後，美國不是想快速恢復和亞洲盟國夥伴國的關係嗎？那好，這個數字貿易就是一個最關鍵的領域。

為什麼呢？報告說，現在拜登政府需要向印度-太平洋地區的夥伴表明美國"回來了"，但要人家真的相信，那美國就需要拿出一個有力的貿易框架方案。什麼意思？其實很簡單，對這些國家來說，美國你想把我們重新攏起來就攏起來了？你得給大家實實在在的利益，一個地區性的貿易框架就能說明你的誠意。

那美國這一點能做到嗎？報告也很坦率：美國目前不能接受重大貿易談判，換句話說，肯定不行。講到這裡，我插兩句背景：美國在搞亞太地區貿易框架上是經過大轉折的。

當年奧巴馬時期，美國為了推動所謂的“重返亞太”，下了大功夫搞“跨太平洋夥伴協定”（也就是著名的TPP），門檻和標準都很高，實際上就是要把亞太地區的貿易框架重新洗牌。我這裡坦白說一句，如果當年TPP搞成，那意味著我們中國的外部貿易環境會出現一場大倒退，我們加入WTO付出的種種艱辛可能要重新再來一遍。所以當時的壓力非常大。

但是，美國搞的這個協定在自己國內也遇到很大反對，主要意見是給別的國家讓利太多，結果特朗普一上臺，就把TPP廢除了。

現在美國國內意見更加分裂，這種大的區域貿易協定更不可能接受。那怎麼辦？報告指出，總體性的貿易協定不行，但數字貿易協定可是有可能的。因為數字貿易和傳統貿易完全是兩回事，美國國內對此沒有這麼敏感，所以美國可以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區的數位貿易上構建一套新的規則框架，然後再以它為基礎進行升級、擴大，重新建立一個更大的地區貿易結構。

你看，它這個思路非常清楚。那美國該怎麼做呢？報告說，美國沒有必要把數位貿易的框架、規則全部搭一遍。它說現在這個地區已經有一些數位貿易規則了，比如美日之間，新加坡和澳大利亞之間都簽了數字貿易協定，新加坡－紐西蘭－智利則簽了《數字經濟夥伴關係協定》，還有中國和其他國家一起推動的RCEP協議裡面也包括了一個電子商務的章節。所以美國下一步要做的，是牽頭搞一個協定，把現有的多數協定串起來。這對美國來說就是一個很大的成功。

這裡你要注意，它說的是多數協定，不是所有協定。實際上這篇報告把各項協定評價了一遍，最貶低的是哪個呢？你猜也能猜到，就是中國發揮重要作用的RCEP。報告說那個標準太低，屬於大家接受一種共同的最低標準，這就沒有前瞻性了。更重要的是，如果都按那個思路來做，實際上就是為中國電子商務的海外擴張鋪路，所以絕對不行。

那這篇報告表揚最多的是哪個呢？是新加坡－紐西蘭－智利簽的《數字經濟夥伴關係協定》，縮寫是DEPA。今年4月，韓國已經決定加入DEPA，這個資訊非常重要。為什麼呢？我這裡簡單介紹一下。

DEPA是新加坡－紐西蘭－智利這三個中小國家2020年簽訂的一個數字協定，主要針對海量的跨境數字貿易，想在大國之間做一個相對獨立、又能體現數位經濟發展趨勢的規則框架。平心而論，這個DEPA的設計是有很多創意的，裡面不少條款對規範、促進國際數位貿易有積極作用，這一點不可否認。問題在於，接下來會怎麼樣？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前面說到的美國當年力推的TPP一開始也不是美國自己發起的。最初發起TPP的國家基本上就是發起DEPA的這幾個中小國家：新加坡、紐西蘭、智利，一開始也是個中小國家之間的貿易機制。但美國看中了它，而且拉著盟友、夥伴國都參加進來，這情況馬上就變了。

美國就相當於借TPP這個殼，一下子用它把整個亞太地區的貿易秩序重新塑造了一遍，而且把我們中國排除在外面。當年美國在TPP問題上可是差點成功，對我們的壓力非常大。

現在，美國又看上DEPA了。布魯金斯學會這篇報告就說，這個框架和美國的理念最接近，更重要的是，DEPA是模組化的、開放的，新成員加入進來比較容易，而且規則可以不斷微調擴展。在這種情況下，DEPA最適合充當美國組織地區數位協定的基礎。

而且報告把下一步加入DEPA的成員都想好了。哪幾個？韓國、日本、澳大利亞，都是美國在這個地區的重要盟國。這幾個國家加入以後，美國再加入，那很快就能發揮主導作用，而且讓DEPA成為美國推行地區數位貿易規範的有力工具。你仔細想一下，報告說的這個路數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實際上這和我們前面講的美國當年在TPP上的做法基本一致。

所以我們說，韓國加入DEPA是件大事，實際上說的是這件事的後續很大：不光是DEPA這個機制本身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美國下一步很可能會借著DEPA這個"殼"，搞出一系列大動作，從而塑造整個地區的數位貿易規則。如果真的出現這種結果，那我們國有企業、民營企業這幾年和國外建立起來數字貿易紐帶、獲得的數字經濟立足點都可能被迫重新來過，這個損失和壓力就太大了。

聽到這裡，你可能會問，那這樣的結果有沒有可能避免？從美國的角度來看，下一步這方面的動作幾乎是必然的，指望它不發力肯定不現實，中美下一步在地區數位經濟規則上必定有一場大較量。所以能不能避免這種前景，關鍵在於兩個因素：一是亞太地區其他國家會怎麼跟？二是我們自己的基本盤怎麼樣？這兩個問題，我們將在《全球智庫報告解讀²》中繼續解答。

文章來源:   羅輯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