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23年10月9日)
我不太喜欢被人当猴围观，和他们闲扯了十多分钟，就要起身离开。突然一名干瘦的老人由人扶着进了屋，老人八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牙齿都快掉光了。扶他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应该是他的孙子。
老人来到我跟前，推开孙子扶他的手，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朝我行了个军礼。我哪里受得起这样的礼，赶紧立正，恭敬地回了个军礼，又向老人鞠了个躬。老人到来之后，慧秀立刻搬来一张凳子，摆在我旁边，我刚要伸手扶老人坐下，他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因为年纪大了，老人的手握着很粗糙，但我却觉得很温暖，很有力量。老人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情绪激动地问道，你是中国人？我连忙点头，是的，我是中国人。老人脸上的皱纹展开，露出笑容，中国人好，中国人和我们一起打败了美帝国主义。
我扶老人坐下后道，中朝两国友谊深厚。老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我看了一眼老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了，但能看出来是一名穿军装的中国小伙。老人拿着照片，沉默许久，缓缓开口，他叫张庆有，当年和我一起打美帝国主义，有一次我们遭到敌人炮火猛烈攻击，他为了掩护我撤退，牺牲在了战场上。庆有是个好同志，也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约好，战争结束后，他带我到他们老家四川喝酒。庆有不在了，我想念他。
老人用手指轻轻摸着照片上男人的脸，眼睛湿润了。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了，聆听老人讲话。老人讲得没多生动，吐词有些不清，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和叫庆有的中国英雄有着多深的感情，他们经历过怎样炮火的洗礼。
我不禁有些动容，老人缓缓扭过头，望着来看热闹的年轻人道，中国人都是好人，我们朝鲜人要感恩，当年那场战争他们牺牲了很多，我们要善待中国人。老人讲完，屋里的人都纷纷鼓掌。
我来朝鲜一年了，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朝鲜人。我能感受到，朝鲜老一辈人对我们中国人都很友善，可能他们是当年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或者他们曾经离那场战争很近，知道中国为此做出了很大牺牲。朝鲜年轻一代对中国人的态度相对淡漠很多，或许和他们的成长环境有关。
我又陪老人聊了一会儿，得知我要离开了。老人从家里拿来一篮子鸡蛋送给我，我虽然觉得要老人家的东西不好，但老人态度诚恳，我不收下鸡蛋的话，他反而不高兴。我收下鸡蛋后，老人在孙子的搀扶下，送我下楼。
不少街坊邻居也跟着下楼送我，慧秀因为脚伤了，没有下来送我，但他的老公跟着下来了。慧秀的老公带我和金孝珠去找旅馆，我们在单元楼下跟老人挥手告别，叮嘱他保重身体。旅馆离慧秀家不远，步行几分钟就能到，所以没有开车。
走在街头，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很少，有些冷清。只有路旁的单元楼露出点点灯光，能证明我们走在城市里。我们走出去没多远，一辆面包车刚好从我们身边经过，面包车的车顶安装了几个大喇叭，喇叭循环播放着领袖的语录。
快到旅馆的时候，慧秀的老公突然开口问我，你们带结婚证了吗？我楞了楞，尴尬地回应，我们还没结婚，没结婚证是不是不能住旅馆？慧秀的老公点燃一支烟，继续带我们往前走，没结婚证也不是不能住旅馆，但你们得分开住，开两间房。金孝珠突然开口道，我们出门住旅馆都是开两间房。
快到旅馆的时候，一名戴大檐帽，拿着手电筒的人民军把我们拦住。他用手电筒在我们脸上照了照，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干什么？慧秀的老公有些紧张，连忙挑出一根烟递给人民军，跟他解释道，我就住在附近，他们两个是外地人，我带他们来住旅馆。
人民军仔细打量了一番慧秀老公，看出他没有说谎。看向我和金孝珠，你们从哪里来的？把证件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一边告诉人民军我们从罗先来的，一边从兜里掏出各种证件。人民军对着证件上的照片仔细检查了几遍，才放我们离开。
我们离开的时候，他指着前方的一栋房子道，旅馆就在那里，住旅馆后，晚上不要到处乱跑。我连连点头表示知道。来到旅馆门口，旅馆有点寒碜，没有大厅，只在旁边立了一块很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国营旅馆。
牌子旁边有个办理入住的窗口，一名大妈正趴在里面睡觉。慧秀的老公敲了敲窗户上的挡板，大妈才抬起头，打着哈欠问，要办理入住吗？慧秀的老公回答道，是的，开两间房。大妈漫不经心地让我们出示证件。
我和金孝珠把找就准备好的证件递进窗口，大妈检查一遍后，惊讶地盯着我问，你是中国人？我连忙点头，是的，我是在罗先做生意的中国人。大妈把证件退还给我们，拒绝道，我们旅馆不接待外国人，你们去找涉外宾馆住吧。
我着急地问，现在天都黑了，哪里能找到涉外宾馆啊？大妈摆摆手，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必须住涉外旅馆，我可以给这个罗先的女孩开一间房。大妈的态度很明确，金孝珠可以在她这里住，我必须去找涉外旅馆住。
慧秀的老公帮忙求情，他们第一次来咸兴，对这里不熟悉，您就通融一下嘛。大妈态度非常坚决，表示这是上面的规定，她不能坏了规矩，如果今晚让我住她这里，上面查起来会追究她的责任。
住不成国营旅馆，我问慧秀的老公知不知道哪里有涉外宾馆。慧秀的老公说，来咸兴的外国人不多，涉外宾馆也很少，他也不清楚哪里有涉外旅馆。我们又和大妈交涉了一番，但大妈油盐不进，就是不答应给我这个中国人办理入住手续。
无奈，我和金孝珠只好随慧秀的老公原路返回。到达慧秀家后，他老公表示可以给我们打地铺，收留我们俩在他家住一晚。我和金孝珠不想打扰到他们，当即表示在车上可以休息一晚。慧秀的老公没有强求，上楼给我们拿了一床被子下来。
我把被子铺在面包车后排，和金孝珠躺在面包车上休息。休息了一会儿，我觉得把车停在人家院子里，一男一女子在车上睡觉影响不好，于是开车离开了院子。
咸兴和罗先一样，是一座临海的城市，有港口。我摇下车窗，开着面包车，朝海风吹来的方向驶去。二十多分钟之后，海风越来越大，腥味也越来越浓，我们听到了海浪的声音。因为光线和路况不好，我担心面包车一头扎进海里，于是和金孝珠拿着手电筒检查路况。
我举着手电筒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到了咸兴的郊外，前方就是大海，后方几公里外是市区。我把手电筒递给金孝珠，自己返回面包车，把面包车开进海边的一片平坦的沙石地停好。车辆熄火后，周围暗了很多，金孝珠手中的电筒，像一把光束武器，刺激大海无尽的黑暗深处。
初夏的晚上已没那么冷，我把被子从面包车抱了下来，铺在沙石地上。我和金孝珠肩并肩，面朝大海坐着。金孝关掉手电筒，周围顿时黑得一无所有。我搂着金孝珠的肩膀，听着海浪的声音，像在听一曲悦耳的歌曲。
金孝珠的发丝在黑夜的风中飞舞，触碰着我的脸庞。我不由自主抱紧金孝珠，另一只手从她的脸庞往下划去。海浪一波波有节奏的涌来，我们的欢愉和海浪产生了共鸣。半个小时候，我们两个平躺在被子上，仰面朝天。
我看不清金孝珠的脸庞，伸手去触碰，是滚烫的。她的脸蛋一定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我又忍不住抱住她，吻向她的额头。金孝珠喃喃地说，我有点累了。我伸出胳膊，让她枕着睡觉。金孝珠伸出手指，刮刮我的鼻子，深情地问道，胡伟，会不会有一天你厌烦了我，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
我摸摸金孝珠的头，肯定不会，我永远不会厌烦你。金孝珠缓缓道，我觉得认识你以后，一切都像一场梦，有些不真实，我会感到害怕。我安慰金孝珠，就算是一场梦，我们也要牵手走到梦的尽头，永远不要醒来。
我和金孝珠躺在一起说着情话，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我听着海浪声，无心入眠。我想到金孝珠说的话，一切都像一场梦。此时此刻，面对无尽的黑暗，我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或许某一刻我突然醒来，我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在讲台上吐沫横飞讲课。他走过来，拍拍我的桌子，指着黑板上的题目道，你上去把那道题解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