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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2025年8月23日)
记者:如果向一个完全的外行去描述物理学之美,你会怎么来描述?
杨振宁:世界的结构的美是多方面的,所以对于这个美的感受也是多方面的。比如说我看电视有时候有一个鸟栽到水里头抓一条鱼,它的那个速度,它的那个准确,使我想到自然的结构,是妙不可言的。所以中国的诗人、西方的诗人,描写老鹰准确地抓捕小动物,就有很多有名的诗句,这是一种美。
我想在基本科学里发现最深的美,最好的例子就是牛顿。100万年以前的人类就已经了解到了太阳东边出来西边下去的这个规律。可是没有懂的是什么呢?是原来这些规律是有非常准确的数学结构的。懂了这些数学结构,你可以非常非常非常准确地预言明天太阳什么时候出来。就是说对于大家所看见的规律背后有准确的数学结构这件事情的认识,是牛顿告诉整个世界的。这是牛顿对人类最重要的贡献,也是人类对于自然的美最深入的了解的开始。今天牛顿所写下来的方程式准确到什么程度呢?像现在卫星上天,对接起来,天宫一号、二号对接,这些事情都是极为准确的,不是到分、秒,是到百万分之一秒的这种准确,这些都是牛顿的方程式告诉我们的。这种美使得人类对自然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我认为这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最倾倒的美。
记者:你说六十岁那年有一个很大的发现,就是生命是有限的。这九十多年的人生当中像这样的“大发现”还有哪些?(注:该专访时间为二〇一七年,杨振宁先生九十五岁。)
杨振宁:确实是,我六十岁前后突然有一个感觉,原来生命是有限的。这代表说,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事情,这是相当突然的一个新的认知。你问我现在到了九十几岁,有没有新的想法呢,有,可是不是那样子突然的一个了解。现在渐渐的越来越深的新的想法是什么呢?就是觉得自然界是非常非常妙,而且是非常非常深奥的。越来越觉得人类非常渺小,越来越觉得人类弄来弄去是有了很多的进步—对于自然的了解,当然是与日俱增的—可是这些与日俱增的内容,比起整个自然界、整个结构,还是微不足道的。你也可以说年纪越大,这种对于自然界的敬畏感越来越深。
(这让我想到一位印第安巫士关于死亡的教诲:
「我们都是必死的生物,」他说,「我们不会永生不死,但我们的行为就像是如此。这就是导致我们个人失败的过失,将来有一天也会导致我们人类全体的失败。」
唐望说巫士比一般人占优势的地方,就是巫士知道自己是必死的生物,并且不让自己忽略这个事实。他强调要花费极大的努力,才能够叫唤出并且维持住这个事实,成为全然的确信。
「要让我们承认这个再明显也不过的事实,有什么困难的?」我问,对我们想法上的差异感到惊讶。
「这实在不是人的过失,」他以和解的语气说,「有一天,我会进一步告诉你,关于那使我们变成像蠢蛋一样的力量。」
没有什么话好说,接下来的沉默很不祥。我根本不想要知道唐望所说的力量是什么。
「我从远处评估你的教授,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唐望继续说,「他是个永生不死的科学家。他永远不会死。若是谈到任何关于死亡的考虑,我敢确定他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已经有一块墓地,以及丰厚的人寿保险,可以保障他的家人生活。只要完成这两项要求,他就再也不用思考死亡了。他只思考他的工作。」
「罗卡教授说起话很有条理,」唐望说,「因为他准备好精确地使用言语。但他没有准备好考虑自己是个必死的生物。身为永生不死者,他不知道要如何考虑这些事情。不管科学家能制造多么复杂的机器,没有任何机器能帮助我们面对那无可逃避的约会:与『无限』的约会。」
「Nagual胡瑞安曾经告诉我,」唐望说,「关于古罗马百战百胜的将军故事。当他们胜利返回家园时,会有盛大的游行来欢迎他们,让他们展示掠夺的财宝,以及变成了奴隶的战败者。但将军们坐在他们的两轮战车中,总是会有一个奴隶随行,他的工作是对将军的耳朵低语:所有的名声与荣耀都只是过眼烟云。」
「如果我们得到任何胜利,」唐望继续说,「没有人会在我们耳边低语胜利只是短暂的。但是巫士就占有优势,身为必死的生物,他们有声音在耳边低语:一切都是虚幻。这个声音就是死亡,永不出错,唯一不会欺骗你的忠告者。」)
记者:那你怎么看人生的意义?
杨振宁:我想,从整个宇宙结构讲起来,人类的生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个人的生命更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不过,从个人讲起来呢,虽然了解了他这个人的生命在整个宇宙之中是一个非常渺小的事情,但并不代表他就不必或者是不应该去想办法做出来他能做的事情,这是我现在的态度。我觉得个人的态度最好是一方面了解到自己的渺小,一方面尽量地希望这个渺小的生命还是有点意义。
记者:你觉得渺小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杨振宁:世界上有很多大家公认的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说能够帮助人类克服一种疾病,我想没有人会否认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帮助一部分人改善他们的生活状态,我想大家也都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事情。这个所谓有意义,这个定义,也是可以商讨的。不过所有可以商讨的事情,从某种立场上讲起来,都一定是有它的意义的。
记者:你是怎么理解和看待上帝的?
杨振宁:为了不搞到复杂的讨论上去,我们不要用“上帝”这个名词,就是“自然界”。你看世界上的生物,稀奇古怪的种类多得不得了。尤其是现在研究得越来越多了,有细胞,有单细胞的生物,可是还有病毒,病毒不是细胞,比细胞更简单,可是又非常复杂,而这里头的相互作用,简直是没法子……另外,有许多事情,你看了自然界的话,你会觉得没法子想象怎么变成这样。比如说你在电视上看见一个小牛出生,出生了几秒钟之后它就想法站起来,但常常站不起来,因为站起来立刻就摔倒,然后它又试图站起来。怎么样一个安排,使它知道它要站起来?而且失败了以后还可以再尝试,然后等到最后站了起来,它就知道要去吃它妈妈的奶。这个母亲跟这个小牛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事情。自然界非常稀奇的事情非常之多。这就使得我想到,现在大家不是都热衷于人工智能吗?他们研究的也是很稀奇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离小牛跟它母亲之间的复杂关系,还差得很远呢。我很难想象在以后200年之间,生物学家对母子之间的 bonding 能够有深入的了解。这一类的事情使得我越看多了以后越觉得我们所做的东西其实是——从整体讲起来还是非常渺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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