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12年2月23日)

我於農歷年初七從上海回到了澳門。這個春節過得還不錯。年廿九在兄長其鏞家和父親及其他家人一起吃的年夜飯，飯桌上坐著家中的很難得聚在一起的四代人，其樂融融。年初一又和父親一起晉餐，看他老人家精神奕奕，心中為他高興。年初二和幾位朋友一起飛去上海陪妹妹過年。事關妹妹因為丈夫長期住院，而負責護理的工人春節又要回鄉，所以不能回港和我們一起歡度春節。我非常同情妹妹長年累月地守著，患上老年痴呆和栢金遜症的丈夫。我更感到多年來妹妹一直要面對丈夫病情日益惡化的厄運，實在是太苦了。因此我心中總想為她做些什麼。當然我也知道我和朋友們的出現，並不能為妹妹分憂，但我相信我們的出現，至少能令妹妹不去醫院的時候減輕孤獨、無助的感覺。我們在上海的那幾天的確玩得很開心。我們在一起打麻將、一起唱卡拉OK、一起外出吃飯、並於年初六在家中和上海的京劇藝術家們一起聯歡。我的父親在年輕時很喜歡看京劇，所以我從小就很熟悉麒麟童的名字，可惜在北京幾乎沒有唱麒派的藝術家，所以一直沒有真正能和麒派藝術家近距離接觸。這次在上海終於能和麒派著名老生藝術家陳少雲先生一聚，並聽他的演唱，因此心中真的非常高興。

年初八我懷著愉快的心情回到辦公室，看到多日沒見的同事們和一些親朋好友們的賀年卡，心中更是充滿歡欣。我心中也很奇怪，為什麼我這個生於上海，並且家人都在香港的人，只有回到澳門才有真正回到了家的感覺。年初九下午，我又回到了辦公室。秘書Anna在遞上一杯香濃的綠茶時，同時交給我一封由我一位舊部下給我的来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我心中對信中的内容，已猜到了十有八、九。因為這位舊部下已經不是第一次給我寫信了，而且他每次寫信給我都是說為妻子醫病耗盡積蓄，所以向我求助，希望我為他支付巨額的醫藥費。他的妻子也曾在我手下打過工，而且的確得了一個難於痊癒的慢性病，所以我一直對他們夫婦倆的處境心存同情、甚至有些憐憫。也因此我可說是對他是有求必應。不過令我心中一直感到非常納悶的是，他們夫婦倆在未退休時的工資待遇都是相當不錯的。和一般的打工者相比，他們的收入可以說是非常高的。記得當年他退休時，我在立法會任主席之職。但當聽說他退休的消息，我還特地派人贈送了一筆金額不小的巨款給他，以表示我對他多年在公司服務的感謝，並祝他退休生活愉快。所以他在公司收取應得的退休金和我贈送的金額總數是非常可觀的。他們的孩子們都已年過30，並早已在外國完成大學學業，因此他們夫婦倆也已經沒有太大的負擔。再說他們夫婦也一直持有多份健康保險，因此相信所付出的醫療費用也有好大一部分可獲保險公司賠償。記得我也曾為一位職位比他低、收入也遠不如他的患了癌症的舊同事支付醫藥費，但是那位同事在事後都會將保險公司賠償給他的錢拿來歸還給我。另外，令我不明白的是這位多次向我索取金錢的同事退休至今還未滿十年，而在此期間，我都為他們支付了絕大部分的醫療費用，所以他們積蓄耗盡的說法實在令人難以相信。而且他太太多次開刀的事宜，都事先從來沒有和我商量，也不會知會我。每次都是火燒眉毛地來信要求我付錢。另外，最令我感到不解的是，那麼多年來，在我為他們付出巨款後，他們就會銷聲匿跡。而我再一次見到他的來信時，那必定是他再次要求我支付昂貴的醫藥費之時。

令我心中一直感到十分奇怪的是，有一次我在舊中國銀行門口見到他，我滿心歡喜地本想走過去和他打個招呼，但是當我走近他時，因為他突然走到對面馬路而不見了。我心中對此甚是不解，心想莫非他沒見到我，但是我和他的距離不遠，而且是面對面，實在沒有理由看不到我。我事後和兩位任醫生的親戚一起吃飯時，向他們說起此事，我那兩位親戚和他也很熟悉，並且在他太太就醫問題上也幫過他不少忙。那兩位親戚說他們也遇見過同類的事，並說他是個典型的“有事有人、無事無人的人”。當然我對這樣的事情是不會太放在心上，因此也沒有追究。不過，澳門是一個非常小的小城，澳門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比其他的大城市密切，在澳門要想保持一些秘密可真是難上加難。所以雖然這對夫婦和我幾乎不見面，但是他們為孩子辦婚事宴請、去外國旅行渡假、去歐洲看孩子、他們的居住房屋裝修豪華、他們夫婦俩一人開著一輛小汽車等等消息……都會不時地傳到我耳朵裡，這些消息會引起我的好奇。也會令我對他們的不斷向我索取金錢感到不解和不滿。不過我一直不願深究箇中原因。因為每當我心中產生對他們不滿之時，我都會告誡自己壓制這種情緒。我總覺得我不應猜忌，更不能抱怨，因為我很幸運有能力幫助別人。另外，我覺得如果在我的人生中有一些成就的話，那麼所有在我手下服務過的員工都是我背後的功臣，因此我對他們都心存一份感恩。也因此在通常的情況下，我把他們全部當成自己的家人看待。我也一直認為如果他們有難，我向他們伸出援手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天我的那位舊同事在他的来信中告訴我，他的妻子又將在近期再次開刀，他希望我再次為他支付開刀的全部費用，而這又是一筆為數不小的款項。雖然我在未拆信之前，對來信的内容心中早就有數，並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在看完信件後，我心中還是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種滋味包括不安、不滿、憐憫和不屑的糾合。我的腦子中出現的是無數的問號。我問自己，按目前澳門政府的財政狀况和福利政策，政府對有困難的和患有重病居民的照顧是非常足够的。政府也有一項規定，那就是，如果澳門公立醫院認為沒有把握將病者醫好的話，就會將病者轉介去世界各地醫治。醫療費用會全部由澳門公帑支付。澳門人基本上都知道有此規定，而且每年受惠的澳門人也不少，政府為此而支出的醫藥費用也是龐大的。令我百思不解的是，既然這對夫婦在經濟上有如此巨大的困難，那麽他們為何捨政府的公立醫院而不去，卻非要自費去香港或澳門的私立醫院求醫。這些疑問激起了長期埋藏在我心底裡對他們不滿的總爆發。我暗自在心中算了一筆賬，在過去不到十年的時間裡，他們在我處拿取的款項是很巨大的。在那一刻，我心中想的不僅僅是那筆款項的多寡，而是感到我的仁慈被糟蹋和濫用了。令我不能相信和哭笑不得的是，他們將我的一片真情厚意當作了他們的銀行提款機。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陣陣壓制不住的痛楚，我感到受人愚弄的無奈。我腦子一片空白地坐在我的辦公桌前好幾分鐘不能動彈，慢慢的我將心中的不滿、悲楚壓制下去。我提起筆來本想一口回絕他的要求，但是我猶豫了。因為我想這次開刀在即，他們如要再去政府求助可能為時已晚。而我當然是十分不願意看到萬一因為我不肯出手相助而將病者的病情拖延，從而增加患者的痛苦。所以我左右為難……最後，我決定為他們支付最後一次巨額的醫療費用。我也隨即在他的來信上作出批示，並交待我的秘書在開刀後為他支付醫療費用。但我告訴秘書通知他，請他作出思想準備，因為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為他支付醫療費用。

那天回家後，我心中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我對自己是否作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有些懷疑。我上網再次閱讀了聖嚴法師的「正面看生活」其中在“時時懷抱感恩的心”的那一段，聖嚴法師說：

【古往今來，有很多的人我們根本不認識，也許連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們卻都受過他們的恩惠。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人類的歷史文化和文明，不是一個人就能發明成就的，而是過去許許多多人的智慧與努力，所累積的結晶，才能讓今日的我們坐享其成，對於這些我們都要感恩。

時時以感恩的心來過生活，“自我”就會消融。因為知道宇宙之大，個人實在是太渺小了，一個人所知、所能、所奉獻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但反觀我們所接受的恩惠，卻太多、太大了。如果真的能如此自省、覺察，就是懂得自我消融，能生活在“自我消融”的狀態中，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成為菩薩、成為佛，至少傲慢心及自以為是的心，就不會那麼的強烈了。

此外，還有一種自我消融的方法就是懺悔，雖然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為了自己的自私自利，而傷害眾生或傷害人，就應該要懺悔。懺悔是表示知道自己的過失，非常對不起他人，而心中有所愧疚。懺悔之後，仍必須負起對他人的責任；也唯有負起責任，愧疚感才會減輕、減少。

其實，愧疚心的減少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因為愧疚心就是痛苦的我，只有真正負起責任，痛苦才能減少；所以是在奉獻他人時，才知道並不是為了求回饋，而是為了報答別人讓我們有機會減輕痛苦的恩。

奉獻他人是為了報恩，懺悔是為了改進自己，如此，我們的自我中心自然而然會愈來愈少。自我中心愈少，智慧就會增長，慈悲心也會愈增加，煩惱也就愈少，過失也就愈少。雖然還沒有到達成佛的境界，但是如果能持之以恆，一點一滴地慢慢增加、慢慢提升，當提升到“動者恆動，靜者恆靜”的境界自然出現時，便是煩惱永遠不動、智慧永遠不停、慈悲永遠不止了！】

看了這一段話後，我對我在那天下午作出的以後不再為那對夫婦支付醫療費用的決定是否正確，心中產生了動摇。但是我的腦中也立刻想到父親曾和我說過，我心腸太軟，並且太感情用事，因此容易吃虧的說話。另外我也同時想起了聖嚴法師的108條自在語中的第51條。他說：

【甘願吃明虧，是仁者；受辱吃暗虧，是愚蠢】。

看了這句話後，我又感到我的決定沒有錯。因為我決定不再無條件地為他們支付巨額醫療費，並不表示我今後不再感恩或不再有慈悲心。而是我應該用我的慈悲心去幫助世界上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我不能因為要心存感恩和慈悲而做一個愚蠢的人。其實在過去的生活中，我也遇見過類似的事，記得大約在三、四年前，也是遠在我接觸聖嚴法師的著作和自在語之前。我和弟弟其鋒發現在兩次生意交易中，我們吃了一些小虧。其實我們即時就發現了問題，但是我倆都覺得被別人佔些小便宜算了，所以沒有聲張，也沒有追究。但我清楚地記得弟弟在第二次事情發生時，曾和我說的一句話。他說：“一次可以算數、兩次也可以放過、三次再放過就表示我們倆很Stupid。所以這次是最後的一次了”。我常常會回想起來其鋒的那句話。也因此我在後來讀聖嚴法師這句自在語時，心中的體會特別深刻。寫到這裡時，我心中的煩惱消失了，我也不再懐疑自己的決定是錯的。我告訴自己我很願意做個仁者，但是我非常不甘心自己成為一個愚蠢的人。

今天我寫下這件事情的過程和自己的心路歷程，並非為達到指責别人的目的。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不想隨意地猜測别人的想法和胡亂地判斷別人的行為。但是我必須告誡自己，心地善良是好事，幫助別人也是應該的，但是絕對不能因為心地善良，而讓自己成為一個愚蠢和任人利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