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11年11月5日)

10月25日和親友一起吃晚飯，席間談笑甚歡，從傍晚7點鐘開始，一直聊天到晚上10點多才散席。席間我們天南地北的毫無邊際地談人生、談經歷、談未來……知己美食相伴，時間悄悄地在不知不覺中溜走了。散席前有一友人問我回家後是否還要寫文章，我說今天聊得那麼開心，回家後必須好好回味，所以除了聽一會兒音樂、看一會兒小説外，什麼也不想寫或幹了。等送了朋友回到家洗完澡後，已是晚上的11點鐘了。坐上床後，正準備拿起放在床頭的一本小說看時，想起要為手邊的平板電腦Galaxy Tab充電，所以順手拿起它，而且隨手翻開它的面蓋套，查看是否有新的電郵。一看之下，才發現原來在我洗澡的那短短幾分鐘裡，我有兩位年輕的學生小朋友分別給我發來了電郵。這兩封電郵都是小朋友們遇到不順心和煩惱時求救的郵件。自從我退了立法會主席位置開始寫博文和為“浙江大學文化中國人才計劃”做講座後，我的生活中多了很多年青的小朋友和學生，他們都會不時地向我發電郵，向我訴說他們的學習和生活近況，或分享他們生活中的喜悅和煩惱。

看了這兩封電子郵件後，我的瞌睡蟲一下子被趕走了。因為我的兩位學生小朋友都遇到了煩心事，他們都希望我能為他們排憂解難。由於我對他們的具體情況和所處環境不是完全了解，所以我在一時三刻中還真的不知道怎麼樣的回答才能真正地幫助到他們。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在他們年齡時，也常常為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而煩惱，當時真的很想有長輩能給我安慰、鼓勵和支持，並引導我走出困境。但在我們那個年代，我們除了寫信別無它法，而書信的一來一回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所謂遠水救不了近火，因此只能獨自扛著煩惱，過著摸著石頭過河的日子。現在他們向我訴說面臨著的問題和煩惱，他們的內心一定是殷切地盼望著我快速的回覆。我告訴自己，我不能辜負兩位對我如此信任的年輕人的期望。我開始為我第二天的回郵打腹稿。

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餐、看完報紙後，我打開電腦為正在美國杜克大學求學的郭強回信。我在“我的小朋友、我親愛的孩子們”一文中，曾提及郭強給我的來信，在那次他給我電郵中興高采烈地談到了他和一些朋友們正在合辦“新新青年”。並在郵件中為我附上了它的創刊號。但時隔僅不到一個月，他卻為此事惹來了麻煩。他在他的來郵中說：

【曹主席，這幾天來我和其他幾個一起辦《新新青年》雜誌的同學非常掙紮，皆因第一期創刊號中《老兵不死，一九四九》這篇來自賓夕法尼亞大學一位同學的文章竟屬於抄襲所作，在創刊號發佈後一周被原文作者普林斯頓大學的一位同學所發現。給我們投稿的這位同學在和普林斯頓那位同學交流溝通過程中並不承認抄襲行為（按照西方學術界的標準，說不是抄襲是說不過去的），而原作者堅持要他道歉，但是這幾天以來無論是誰都根本無法聯繫到這位同學，事情遲遲不能解決。我們的雜誌只能起草一個聲明為我們審稿不力道歉並且承擔相應責任，而這篇文章抄襲的後果由他自己承擔，但是由於他遲遲不出面道歉，很大的壓力都轉移到了雜誌本身，很多人說是那個同學不出面是因為我們在袒護他，也有很多人說我們事前都知道抄襲事件，只是在事發後將當事人拋出來讓他當替罪羊。可是我們是很希望他能夠自己說明一切，我們真的是無能為力。我們辦這個雜誌完全是出於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的心態，從未曾想過竟會有人把抄襲的文章投稿，因此也就登了。種種流言蜚語讓我們所有的團隊成員都感到很委屈和沮喪。現在國內的一些報章都開始登這個抄襲事件（主要是針對投稿者本人的，據說投稿者是一位年少成名的英才，做過很多不凡的事情，我們都很難想像他會這樣做，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們非常擔心我們的雜誌就這樣毀於一旦了，現在真的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不知曹主席是否能給我們一些建議，讓我們能走出這件事情的低谷。

真誠地，晚輩郭強】

我的回郵是這樣寫的：

【Dear Jason，你的電郵已收悉，有關抄襲事件對你們的打擊之大可以想像。但人生不是一帆風順的。新新青年能否度過這危機和在這個風波中壯健的成長。似乎你們團隊人員的態度，你們必須誠懇道歉，並用你們的真誠打動文章的原創者。遇到事件必須用“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和放下它”的原則去處理。錯的就是錯的，知錯能改就是好樣的。從此接受教訓，不再重犯的態度才是正確的。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不犯錯的人和機構的。

曹其真】

隔了一天後，也就是10月27日上午我收到郭強的來郵，這次他說：

【謝謝曹主席，這兩天我們幾次交流應該如何面對此事，正如曹主席所說，最後大家一致認為應該用最誠懇的態度道歉，現在經過和原創者的充分溝通，她對我們的雜誌表示充分的諒解，對於我們雜誌來說，這件事情的負面影響已經控制在了最小範圍內。我覺得這件事情讓我非常有感觸，因為以前和大家一起做事情總是以順利結束居多，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大家都花費了很多心血，但是卻因為一些意外廣受質疑而感到非常委屈。回想這次事件，也許是面臨的逆境不夠多，遇事放不下，我一開始是往最壞的方向去想，然後就非常焦慮，手足無措。“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和放下它”這句話確實讓我重新思考面對困難的態度。

今天我聽到一首歌，是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裡面有兩句歌詞特別觸動我：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不經歷多一些事情，也許真的很難成長，我覺得自己也要感謝這些挫折，好讓自己有一個更加坦然但是更認真的心態。再次謝謝曹主席，我覺得您的回信雖然不長，但是確實讓我有幡然醒悟的感覺。

祝身體健康，郭強】

收到郭強的來信，我的心中充滿喜悅，我也感到孩子真的長大了，他比我在他的年齡時成熟和優秀得多了，面對這樣的孩子，我們做師長的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我在心中默默地為他祝福。這次我毫不猶豫地並且滿心歡喜地立刻覆了他的來郵，我說：

【孩子，正如你給我的Bob Dylan的歌詞所說的那樣，“一個人要走千萬里路才能被稱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一隻白鴿要飛過多少個海洋才能安詳地躺在沙灘上睡覺”。（這是我自己將郭強來郵中引述的這幾句歌詞從英文翻譯過來的）世上的人都是在困難和挫折中成長的，你也不會例外。以後你還是會在人生中遇到這樣、那樣的困難問題的。遇到挫折最重要的是用，勇敢堅毅的決心面對它、正確謙虛的心態接受它、誠懇認真的態度處理它、能做到這樣的話，相信世上的一切困難都是能被克服的。

曹其真】

我上面提到的兩個來郵中的另一個是發自正在讀研究生的一位學生，他現在碰上一個機遇，他認為這是一個讓他創一番事業的好機會，但是他一旦走上這條路，他就必須放棄學業。所以他感到難以抉擇，也很徬徨和困惑。由於這一事例和“新新青年”中有文章被抄襲有所不同，所以為保護這位小朋友的私隱，我決定在此不提他的真實姓名。他說：

【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感到很困惑，所以想到了您，來向您請教。如您所知，我並不是一個安於學校生活的學生，總想早一些為社會做一些有益的事情。美國的矽谷可以誕生Jobs和Zuckerberg這樣的創業家，一定程度上也跟美國豐富的風險投資資源有關係。我覺得這個行業是在社會價值和個人財富之間的一個完美平衡，是真正讓我心動的行業，一個一想就為之興奮不已的行業。我現在有一個機會，如果把握得當的話，有可能可以募集一隻小額度的風險投資基金。當然這中間會有很多曲折和不確定，有可能不會成功，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做這個事情。因為一旦開始，就將註定我走了一條和絕大多數同學都不一樣的道路，而我自己也會成為一個創業者。基金雖小，但出資人都與我非親非故，拿著他們的錢去投資，我心中倍感壓力。一系列的相關法律、經濟、社會關係對於一個剛畢業的研究生來講，我要冒著極大的壓力。這段時間我經常徹夜失眠，考慮通盤事情的進展。而且我的父母家人，也不一定能承受我做風險如此大的事情，雖然他們會支持我。

但我又無法壓抑自己想做這件事情的內心。我知道這或許是我實現我人生理想的第一步，而且我真的想多給自己一些壓力去做一件非常之事，即使失敗，對我也是一種成長。我不想把自己放到一個常規的路線里去，在一個公司里開始自己的工作，做一個巨大機器的一枚螺絲。獨立的意識和做事的激情在我心里反復激蕩，成爲了內心之中的一股力量。

一方面是內心強烈的渴望，一方面是頭腦中對風險的認識。我的頭腦和內心開始鬥爭。作為晚輩和您的學生，我非常想向您請教，我究竟應不應該順從自己的內心去冒風險做事情，還是應該放過這次機會而走一條平穩的道路？學生非常困惑，懇請您撥冗指點，感謝萬分！】

讀他的來信後我心中覺得有些為難，因為我無法找到“正確”的回答。我太明白對任何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年輕人面對“機會”時內心蠢蠢欲動和患得患失的心態，這種内心掙紮的痛苦往往是非常令人難以忍受的。我一直認為任何人都不能輕易地放過人生中出現的任何機會。但是我對這位年輕人所指的機會，一點都不知情，我對他目前所處的環境不熟悉，我對他的性格和意志也了解得不够深刻，他在我心中和眼中都還是一個可愛的大孩子，我在此刻無法正確分析他的環境和他所指的是人生中一個真正的“機會”。因此我不能毫無根據地鼓勵他抓住“機會”，但我不願令孩子失望、更不想讓他內心強烈渴望的理想落空……我的思想陷入矛盾、我思前想後……我感到這件事可說是真正的難煞了我。我拿起那支突然變成千斤重的筆，我寫道：

【你的來郵令我有些手足失措，並為我無法给你一個正確的答案而感到遺憾和無奈。最近有很多中國青年受蘋果已故總裁Jobs生平的影響而意欲步其後塵，做個中國的Jobs，所以對你起了創業的念頭我不覺得奇怪。這是人生中很關鍵也甚至是致命的一步。我對你的一切都了解得很少，特別是對你內心承受壓力的程度和面對人生挫折時的內在毅力究竟有多大更是不太清楚，因此無法對你面臨的問題作出正確的評估。但是我想我們做任何事前必須考慮後果和成敗。成功固然好，但是如果事先不考慮萬一失敗有否退路和應該如何退的話，那就麻煩了。你直到目前的人生有如有軌電車的車厢，從小學、中學、大學、研究生一切都有軌跡可尋。但是你如按照你心中強烈願望去做，人生就會變成無軌電車車厢那樣，必須由你自己駕駛。我認同你說即使失敗，也是成長這句话，但是失敗雖是成功之母，也是每個人在人生成長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經歷，但有些人的人生在成功、失敗交替中度过和成長，但有些人遇到失敗後就一蹶不振，永遠沒有翻身之日。所以要看你是怎麼一個人了。其實世界上像Jobs這樣的人也不少，所以學歷高的人不一定代表成功機会比學歷低的人多。你可能會覺得我說了那麼多等於沒說，但是說真的，在目前的情況下我也只能說这麼多了。】

說句心裡話，我自己都對這封電郵都感到很不滿意，但是在那一刻，我確實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了，我心中感到很內疚，因為我沒能幫到這個孩子。令我放下心中千斤石的是他27日的答覆，因為他沒有一絲責怪我的意思。他說：

【主席：謝謝您的建議，我想您已經說了您能說的最多的內容了。其實我沒有雄心做Jobs這樣的人，創業也不是我一時的心血來潮。只是我的心態有些不好，總有些急於求成，總是急著要做些事情。您說的對，承受壓力的能力和失敗後的退路都是必須考慮的問題，可能目前的條件並不是特別成熟。

實在不好意思在您對我還不甚瞭解的時候向您提各種問題，在我心中您是非常值得信賴的睿智長者，遇到最讓我疑惑的時候總能想到您。謝謝您的指點，我會仔細考慮清楚。謝謝您！】

這次我的答覆很簡單，我說：

【孩子，對不起！這次我沒能真正幫到你。】

最近，我發覺雖然我和這些孩子接觸不多，也不能和他們長期相處感到非常遺憾。特別是當我處在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卻無法為他們排憂解難時，我會感到特别的難過。但是令我心中感到很安慰和溫暖的是，在不知不覺中這些孩子們都已經成了是我生活中的親人。

說句心裡的話，現在他們的快樂已是我的快樂；而他們的煩惱也已成了我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