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10年8月1日)

上海話中的“姆媽”是媽媽的意思，我想寫阿香姆媽的事情已經不止一次，但每一次拿起筆寫了題目後，我那被埋在心中深處多年前失去她的悲痛就會盡現無遺。這種悲痛令我沒有辦法寫下去，因為它太強烈、太揪心。我對阿香姆媽的思念是刻骨銘心的，即使在經過了幾乎半個世紀長的時間，這種思念也從來沒有因為時間的遷移而被沖淡過的。其實我的一生是很幸運的。因為在一生中我有一個對我在待人接物方面的要求非常嚴格、在人生觀和價值觀方面的教育非常正面的親生母親，但是我更幸運的是有一個愛我、寵我和時時刻刻溫暖我心的阿香姆媽。如果一個人能夠有兩個母親的話，阿香姆媽就是我生命中缺一不可的第二位。

阿香姆媽是我生命中遇見的活生生的“祥林嫂”。她在我未出生時就在我們家做保姆。她姓趙名阿香，我的父母親和家中的大人都稱她為阿香，而家中的小孩都叫她阿香姆媽。她曾告訴我她家因為太窮，她的父母在她很年幼時就將她送去了一家富戶人家當丫環。她在年僅虛齡7歲時就要看管服侍那家富戶的小少爺、洗衣服、打掃衛生、和站在小木板櫈上上大灶台煮飯煮菜。她從來沒有告訴我她是怎樣來到了上海並開始做傭工的。我只知道在我的父親13歲時她來了我祖母家做傭工。聽說當時我祖母的經濟條件也不好，所以她除了一天三餐外，只有收取很少的工資。自那時起，她就在我們曹家做傭工當保姆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也因此她和我之間結下了親如母女的情緣。我的哥哥和弟妹們都有乳娘，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唯獨我沒有乳娘。我在家裡出生（當時所有的小孩都是出生在家中的），我出世後是由阿香姆媽一手把我帶大的。據說在我出生時我們家由祖父掌握家中經濟，祖父說他們在寧波鄉下時，如果母親沒有足夠的乳汁餵幼兒的話，那些幼兒都是靠飲粥水、吃麵糊長大，從來沒有聽說過幼兒必須喝牛奶和喝自己沖制的奶粉（在當時的上海的確幾乎沒有人喝牛奶或吃乳製品）。也因此我的祖父只准我母親每月為我買一罐奶粉。阿香姆媽說我幼年時身體非常虛弱多病，並且十分瘦小怕冷。我的膚色蒼白且微帶黃色，因此家人給我按上一個外號,特別是我的哥哥一直稱我為“黃岩人”。我現在還保存著一張我大約一歲多時的相片。相片上的我十足十像個我們經常可以從報章上看到的，貧窮的非洲國家的受飢挨餓營養不良，皮包骨頭的小孩。阿香姆媽告訴我很多次她睡覺時發現我全身冰冷，哭喊乏力，她為我擔心著急之餘，只能把我緊緊地抱著摟著，用她的暖和的身體為我取暖。她還告訴我有很多個夜晚她不敢閉眼熟睡，因為她怕我會在她睡著的時候死去。我就在她精心愛護和悉心的照顧下活下來了。

阿香姆媽和我母親相處得很好，我母親經常來回香港和上海之間，當母親不在上海時，我們上海家中的一切由阿香姆媽負責打理。阿香姆媽是一個非常有愛心的人，她對我的兄弟姐妹都很好，但可能我是在我們家中唯一一個一生下來，就交由她帶大的緣故，我總覺得她對我特別的好。在我的心目中她也一直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

阿香姆媽沒有上過學唸過書，但她是一個聰明過人且十分好學的人。她喜歡看上海的地方戲，她雖然不識幾個字，但她能看得懂報紙上登載的戲院廣告，知道哪一個戲院做什麼戲。她常常講戲裡的故事給我們聽，而她講的故事內容都是有關做人的道理和人生中善惡和因果的關係。因為她沒有文化，她不會講大道理，她很簡單直接地將人分成忠孝善良的好人，或者是奸詐邪惡的壞人。我從小就有和她說不完的話，我也養成習慣將我最開心和最不開心的事告訴她。我的母親是個很聰明要強、精明能幹、愛憎分明並心地善良的人。但母親的性格剛烈、脾氣急躁，她對子女的管教十分嚴格。她對我們學習成績的要求也特別高，她有時也會因為家中的兄弟姐妹不聽話而打駡他們。但由於我的脾氣倔強，不到四歲就鬧著離家出走，母親對我的管教是重不得也輕不得，既不敢打也不敢駡得太兇，所以母親雖然常常被我激怒但也只能暗自生悶氣。相信也因為這個原因，母親對我的態度相對比較冷淡。我常常暗底下向阿香姆媽訴說心中不快，抱怨母親偏心甚至問她我是否是母親親生。阿香姆媽總是向我耐心的解釋，她教我理解做母親的心理。她告訴我世界上沒有不愛子女的母親。她覺得我的母親對我和對其他兄弟姐妹其實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常常做些事和說些話令母親尷尬且難落臺。她說人要臉樹要皮，你這樣的態度怎麼令你的母親親近你。她說你要別人對你好，你首先要對別人好。她用她簡單的表述，讓我明白做人的道理。明白和人相處好壞是取決於雙方態度，絕對不是單方面可以決定的。她叮囑我要做一個既忠又孝、且既有情又有義的人。因為她認為在這個世界裡不忠不孝的人豬狗不如。我非常熱愛阿香姆媽，但我常常會向她發脾氣並經常在她面前無理取閙。每當這情況發生時她總會告訴我，我向她耍脾氣使性子她不會生氣，但對別人可不能像對她一樣，我必須時時刻刻記住要學會克制自己，因為別人不瞭解我的為人，是會生我的氣的。她常常說我特別聰明但是太任性、太刁蠻、她說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太直口太快，如果不改的話將來在社會上一定會吃虧。她要我記住做人要講道理，要厚道。絕對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亂發脾氣，更不能專橫跋扈，欺負別人。在我去上大學離家去火車站前她哭了，並偷偷地塞了幾個為我準備的茶葉蛋。除了以前短暫的離開她去香港渡假外，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離開她的身邊。

在我第一學期結束的寒假回上海時，上海的天氣十分寒冷。那天下了火車，回家梳洗一番後吃晚飯。當時我已整整半年沒有嚐過阿香姆媽煮的飯菜。當她在飯桌上放下一碟我最喜歡的煎豬排時，那個香味令我直流口水，我急不可待地吃起來了。她站在旁邊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的樣子令我至今難以忘懷。那天晚上晚飯後我找遍整幢房子都不見她的蹤影。我很奇怪她平時除了出去看戲是沒什麼地方去的，而我知道那天我剛回家，她是不可能去看戲的。我問母親她去了哪裡？母親說她大概又去了菜市塲。我心中奇怪晚上還去菜市場幹什麼。在我追問下母親告訴我，由於上海當時的副食品供應非常緊張，要買豬肉必須通宵排隊，阿香姆媽說我從小不喜歡吃魚，但對吃豬肉卻情有獨鍾，所以前一天晚上已去通宵排隊購買豬肉，那晚餐桌上的豬排就是這樣來的。我一聽之下心中特別地著急和疼痛，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在那麼寒冷的天氣，她通宵達旦地為我去排隊買豬肉的話我能吃得下去嗎？我二話沒說奪門而出直奔菜市場，到了菜市場在豬肉攤檔前我看到她，她霸了個頭位坐在自備的小板櫈上和身旁的人聊天。我一手把她拉起來說我們回家去，這樣的豬肉我不想吃。開始時她還不願意跟我回家，但我往地下一坐告訴她，如果她不跟我回家，我就在那裡陪她一起排隊。她叫我別閙並趕我回家，但我就是不聽，最後她擰不過我，所以只能放棄排隊隨我回家了。第二天我把小板櫈藏起來了，吃過晚飯我一直緊盯著大門沒讓她有機會走出大門一步。

過了一學期學校放暑假我又回家了。那時剛巧全國大鬧飢荒，我在安徽的生活已非常的苦，在那時我們大學生基本上都已經吃不飽了。上海的情況雖然相對地說還是比較好，但每個人都定量供應糧食，又因為副食品供應非常緊張，菜市場裡根本沒有什麼葷腥的東西出售，連好的蔬菜都特別缺乏，所以每個人的飯量由於沒有油水而增大了，大家都嫌定糧不足，而年輕力壯的人都開始嫌吃不飽肚子。我那天回家後一進廚房，看到煮飯的灶枱上放多了很多個小鍋子，覺得十分奇怪。一問之下原來當時我們家裡的保姆都按她們的定量，自行用鍋子自己煮飯吃。我看到這個情形急紅了眼，嚷嚷著要上樓找我母親評理，因為在我的心目中阿香姆媽和另外那個保姆阿翠都是自己家人，在這麼困難的環境下一家人怎能把你我分得那麼清楚，特別是阿香姆媽幾十年在我們家，我們怎能這樣對她。阿香姆媽看我很激動，一把拉住我告訴我，分開鍋煮飯的事根本和我母親無關，完全是她的主意，因為另一位保姆阿翠飯量特別大，而我的弟妹們都在長身體需要吃飽，所以她自己帶頭分鍋煮飯免得分薄我弟妹們的糧食。我聽完她的說話，看著她親切慈祥的臉，雖然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而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淒涼感覺。在那個暑假裡我發現阿香姆媽手腕上的一個我在香港度假時為她買的手錶不見了，另外她手指上的一隻金戒指也沒有了。在我再三的追問下她告訴我，她在寧波鄉下的嫂嫂和姪兒們吃不飽，所以她把自己擁有的值錢的東西都換了黑市的全國糧票寄給了他們。我在放完暑假回安徽的前一天把母親給我的30斤全國糧票和給我壓箱底的以防萬一急需的100元人民幣給阿香姆媽，但她說什麼都不肯收。她抓住我的手，流著眼淚說：“我沒有白喜歡你，你是最好最善良的孩子”。在第二天我離家前，趁她不在她的睡房裡時，我將30斤糧票和100元人民幣塞在她的枕頭底下了。

我回學校兩個月後，母親來信說阿香姆媽進了醫院且病情嚴重。出院後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快走到了盡頭，她要求母親讓她回鄉休養，因為她想是時候落葉歸根了。我的母親給了她一些錢和糧票囑她的侄子把她接回了她的鄉下。我在收到信後要求母親將我在寒假中會前往鄉下探望她的願望告訴她，但在我那次寒假回上海到家時，我發現她竟然帶著病，冒著旅途的周折先我而回到上海等我。她告訴我當她聽說我要去看她的消息時心中非常吃驚，因為鄉下的起居條件實在太差，她說我是一定不會習慣那裡的生活，而她是絕對不會讓我去受那份罪的，她在權衡輕重後，決定急急忙忙地帶病趕回上海和我見面。那一次和她見面，她的身體狀況已非常差，她本來瘦小的身材更顯得虛弱，我感到十分難受，也為她非常擔心。那個假期中我幾乎一直陪伴在她側邊。我回學校那天，她牽著我的手將我送到弄堂口，我上了三輪車，車子徐徐走遠了，她一直站在那裡向我揮手，我也一直回頭看著她那瘦弱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等到車子轉了彎，我再也無法看到她時，才發覺自己已淚流滿面了。大約一個月後，母親來信說阿香姆媽等我回校後就回寧波鄉下去了，但這一次她回去後很快地就離開人世了。聽到她去世的消息時，對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兩天沒有去上課，我睡在宿舍裡捂著被子整整哭了兩天。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失去至親的親人，也是首次感到失去親人的痛楚。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向阿香姆媽發過誓，等我長大成人後，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像女兒一樣的照顧她，直到她百年歸老，並讓她過上一個幸福的晚年。對我來說她雖然沒有給予我生命，但是我可以肯定她對我的愛絕對不亞於任何一個母親能給女兒的，而我在感情上對她的依賴也完全是像一個女兒對一個母親的依賴。可惜的是她沒有等到那一天就離開了我，她沒有給我報答她教我育我的機會，而這件事成了我幾拾年心裡最大的遺憾。

我的阿香姆媽已離我足足49年，但我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她。今天當我寫下我和她的故事時，我對她的思念在我的心中一點沒有淡化，我失去她的傷痛依舊令我流淚不止，我完完全全是用一個女兒懷念對一個母親的心情寫完這篇文章的。在她最後一次離開我後，她回鄉前，曾讓我母親轉告我，在她逝世後不能讓我去她鄉下為她上墳，因為第一交通不便，第二她的鄉下住宿條件太差，她不能讓我受這個苦。所以我母親一直没有告訴我她在鄉下侄子的地址，也因此我不知道她葬在哪裡，我自己也因為並不認識他的家人，所以我也沒有機會和他們聯系。阿香姆媽留給我的只有她的一張黑白照片，和我對她的無限思念。我現在將她的照片裝了鏡框放在我的睡房裡，每當我想念她時我都會對她的照片默默地訴說一些心事。在我的心底裡我一直覺得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亦相信在我有生之年她是一定會永遠活在我的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