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10年3月14日)

我到了巴黎後很快就找到在中國餐館“玉泉樓”收銀員的工作。也很快地我就開始學習法文。由於同時兼顧學習和工作，而且每天早出晚歸,，差不多天沒亮透就要出門口，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中，因此生活過得十分辛苦。除了學校，飯店和家這三點一線，基本上我沒有什麼時間再去關心任何其它的事情.當時我看不懂法文報紙，在巴黎也很難看到報攤上有中文報紙的出售，就算有的話對我來說都是太貴，我是不會捨得花錢買報紙看的。而飯店訂閱的是供顧客閱讀的法文報紙。當時我們在飯店的員工情況大致都和我相同，因此我們除了關心我們自己的生活和讀書外，對在世界上發生的，甚至是在法國發生的事都知道得很有限。對發生在遙遠的祖國的事情，更是一點都不知道。

我在到香港後一年左右，我母親突然中斷和我的通信。我一直以為母親生我的氣了，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令她生我的氣。很久以後再見到母親時，她才告訴我她從來没有生我的氣，只是因為1966年文化革命在大陸開始後，母親也不敢和在外國或香港的親人通信息。也因此我到巴黎後，從來沒有收過我在大陸的母親和弟妹們的信件，只是偶然從父親的來信中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們的一些情況。當時和我一起在飯店打工的中國學生，唯一的時事消息來源是来自老闆馬先生的。在飯店上班時我們基本上都很忙，但如果客人不多，我們會和馬先生聊天閒談，也只有通過和他閒談我們才會知道一些發生在世界上的大小事情。馬先生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會在飯店營業時，坐在我收銀枱前的一張小桌子吃飯。如果飯店生意好，員工都沒空和馬先生閒談的話，他會獨自把杯，吩咐廚房弄兩個小菜一邊吃飯喝紅酒，一邊看報紙。馬先生是一個身材適中，當時大約近50歲的中年男子。他架著一副黑邊眼鏡，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讀書人。馬先生有一個女兒當時大概6、7歲，他的夫人和女兒偶然也會來飯店和他一起吃飯。馬先生喜爱喝红酒，但是酒量不太好，一小瓶紅酒喝下去後，就會比較興奮。其實平時馬先生的說話並不是太多，但他喝了酒後就會變得比較健談。

1967年的有一天晚上飯店裡坐得滿滿的，生意很好。馬先生和往常一樣拿着報纸，一邊吃飯飲酒，一邊看報纸。我的同事們都忙着招呼客人，我也忙着抽空低着頭做作業，那天誰也没有空和馬先生聊天。馬先生也獨自喝着悶酒。坐在馬先生旁邊桌子的客人是幾個法國人，他們傳閱着手中的一張法文報纸，報纸的頭版上登了一張很大的照片。這樣的情況其實在飯店裡是很普通的現象，所以大家都不以為意。但大约在晚上10點鐘左右，我們突然聽到馬先生舉起他手中的報纸，指着報纸上的照片，大聲地用法文問那幾位坐在他鄰桌的客人，他們是否知道報上照片中的人是他的前妻。“玉泉樓”是一家很小的飯店，馬先生帶着醉意的說話聲很大，他的說話引起了所有客人的注意。在法國吃飯時一般是和我們中國人不一樣，飯店裡除了每個桌子上的客人低聲交談發出的嘈雜聲外，是没有鬥酒或大聲喧嘩的聲音的。馬先生的這一吆喝，令飯店裡的嘈雜聲一下子全停頓了下來了。所有客人都帶着驚奇和不信的表情看着馬先生。然後坐在店中另一端的一個法國男客人，站起來用法文問馬先生他的說話是否當真。馬先生也大聲答說我騙你們做什麼，當然是真的。馬先生此話一出，飯店裡立刻出現了一片驚呼聲。突然間飯店裡的氣氛變得十分熱鬧。幾乎全部的客人都在同一時間大聲說話。飯店裡聲浪當然也驚動了我。當時我已能基本上聽懂簡單的法文對話。我朝馬先生桌子上的照片仔细看去，因為馬先生的桌子很靠近我的收銀台，我可以清楚看到報上是一張一位中年婦女的大頭相，令我非常驚奇的是那張照片的背景是我們北京的天安門。這時候在我旁邊酒水吧工作的女工人，也是飯店工作人員中唯一的法國人，問我是否知道報纸上登載的，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着天空招手的是什麼人。當時我真的不知道那位女士是誰。但我覺得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提起過馬先生曾經另外有過一次婚姻。那天下班後我問在飯店裡工齡較長的同事們，是否知道馬先生在中國大陸有個前妻的事，他們都說不知道，因為馬先生從来不提他到法國定居前的往事。當然，我們都十分好奇的到處打聽那位女士究竟是誰。後來我們從馬先生的一個多年朋友那裡得知，原來站在天安門上的是江青，她年輕時曾是電影演員藝名藍萍。而馬先生當時是很有名的影評記者，他用的筆名是唐纳。馬先生在中國解放那年移居巴黎，他在巴黎用的中文姓氏雖然還是馬但他的名字已改了。事情隔太多年了，今天我對馬先生的中文名字已有些模糊，但如果没有記錯的話到了巴黎後他的中文名為馬煥章。

第二天中午前我和往常一樣在11點半鐘左右到飯店上班。到飯店門口見到很多人聚集在門口，其中有些手拿相機，他們看上去像一群記者。我當時覺得很奇怪不知飯店裡發生了什麼事，但進了飯店後發覺裡面一切都正常，所以也就不以為意。12點鐘飯店和平時一樣開門營業。馬先生也和往常一樣開了車子來飯店吃飯。他一如既往地將車停在飯店門口，但當他下車的那一眨那，站在門口的那些人怱然一擁而上，有的拿着相機為馬先生照相，有的爭先恐後的向馬先生發問，一時間飯店門口出現一片混亂，馬先生急步的想走進飯店的大門，匆忙混亂中馬先生鼻樑上的眼鏡都给那些人擠掉了。原來那些在門口等候的都是法國報章雜誌的記者。他們都是聞風而來採訪江青前夫的。。那天，馬先生没敢從前門離開而是偷偷地從後門溜走的。從那天起馬先生大約十天沒有來飯店，每天晚上都是他的夫人來飯店向我收錢结賬。不過經過這件事後玉泉樓的生意是空前的紅火。法國人都想來見一見江青的前夫。玉泉樓也拿下了樓上的地方，從飯店裡面做了一個樓梯通向一樓，將飯店的面積加大了幾乎一倍。

這件事是我人生經歷中的一個趣事。它雖然和我個人没有太大的關係，但是它却给了我人生中一個很好的提示。我到澳門進公司前父親和我說進生意圈難免要應酬，而應酬很可能要喝酒，不過他提醒我要注意把握分寸，千萬不能喝醉酒，因為酒後會失言並失態。在那一刻我腦海中出現的是那天晚上玉泉樓的情景，馬先生就是在喝醉了酒，將他埋在心裡不想告訴别人的經事無意中都說了出來。當然這件事沒有在事後给馬先生添麻煩，但如果會造成嚴重後果的事那就太不好了。所以我也因此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滴酒不沾。因為我既不想失言也不想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