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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2024年11月14日)看了邵艺辉的新片《好东西》。 朋友在旁边感慨,你说她一个单亲妈妈,她是怎么带着一个九岁的女儿,把日子过得那么浪漫的? 我问她,为啥用浪漫这个词?你不觉得单亲妈妈带娃很辛苦吗? 她说,是啊,又要带娃又要赚钱,是辛苦啊,中年女性就是这么一步步变成“老妈子”的,但王铁梅没有变成老妈子啊!她带着一个9岁的女儿,正直勇敢有阅读量,关键是她还有性魅力,不缺男人不缺理想不缺爱,这还不浪漫? 我说你啥意思,说一个单亲妈妈有性魅力,你是褒是贬? 她说,我是羡慕。 影片讲的是一名单亲妈妈王铁梅(宋佳 饰)离婚后带着女儿王茉莉(曾慕梅 饰)俩人共同在上海生活的故事。 年轻时,王铁梅是个厉害的调查记者,她能养活老公和孩子,也能追求理想和自我。 伴随着年纪的增长,日子却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越过越好,反而迎来了纸媒的全面衰落。 工作节奏非常缓慢的调查记者成为这个快时代的牺牲品。 她们不受待见了,“真相”不受待见了。
一切都要快,更快—— 速度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于是,王铁梅失业了,她带着女儿搬进了一个老小区的老房子里。 房子不大,但是布置得温馨明亮。 安顿好了之后,她找了半年工作,无果。 迫于生计,王铁梅最终找到了自己曾经以前的实习生,求取一份新媒体的工作。 实习生一边赞叹着王铁梅曾经要“做记者做到死”的新闻理想,一边又警惕地说,新的工作可跟从前很不一样。 新工作可不要正义了啊,要流量。 王铁梅说可以,但是要继续养着公司那个垂死挣扎的、奄奄一息的、不能变现的新闻账号。 就这样,王铁梅左脑流量,右脑理想,她马不停蹄地开着一个又一个的会,做一个又一个的选题,卖一件又一件的货,吆喝一个又一个的产品。
白天她是严肃紧张的女战士,晚上她是厨艺精湛十项全能的妈妈。 王铁梅把自己的弹性拉得特别、特别、特别大—— 她什么都可以来。紧绷的,松弛的,暴怒的,柔软的,都是她。 电影里有一段处理是通过“声音蒙太奇”来同时描述王铁梅做家务和女儿听耳机里各自声音的处理。 我特别喜欢。 因为导演在刻画一种单亲妈妈的操劳时,依然把她刻画得很美。 前夫哥和鼓手弟弟在饭桌上争先为铁梅孔雀开屏的那一场戏,王铁梅在边上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当事人。 那种趣味的里层是框架的卸载。 《好东西》电影宣传片片段 什么叫框架的卸载? 其实就是不定义,不规定,不介怀。 虽然你们都喜欢我,你们为我大打出手,但是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与我无关的,与之有关的实际上是当事人的ego(自我)和胜负欲。 一个女人的性张力在各种各样的方面都可以体现。 但是当它体现为一种无边无际无框架的状态时,就太撩了。 金敏喜就是极端的脆弱和极端的疯狂,是打破这种框架; 张曼玉就是极端的果敢与极端的缠绵,是打破这种框架; 刘晓庆就是极端的勇猛和极端的包容,还是打破这种框架。 金敏喜电影《小姐》 她们都是我心里的性感女人。 她们的美之中,都是没有哭诉的。也没有阐述。 而是探索,给你无限的探索的可能。 少女走向女人,她的魅力如何更加浓郁芳香呢?这当中必然是逃离不了女人对于自身欲望、边界、甚至精神的禁地发起一次次的诘问的。 性魅力,有时候恰好跟性没有那么大关系。它是一个结果。 在《好东西》里,我在演员们的“花言巧语”里嗅到这种诘问。 我在想,到底为什么,在蹉跎的岁月中,一个女人不枯竭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邵艺辉的答案是“省略”。 全职上班赚钱的单亲妈妈多累啊,但是她脸上从来都没有那种倦怠的表情呢—— 导演完全省略了铁梅特别痛苦的那种情绪。 我觉得这很有趣。 因为谁都知道,在更加现实的叙事里,一个单打独斗的女人本身就很难了,如果是在上海,如果是带一个娃,如果还没有买房,那种压力不可想象。 年龄、身份、社会看法,一切都是恐怖的焦虑制造机。 但是宋佳用一种特别平稳、强势的方法在演绎这个人物,如果特较真地从现实主义表演的角度去说的话,它多多少少有点真空。 但是我看完之后,我也在想: 是否一种不苦情的演法,在这个影片的语境下,的确是一种更美好的价值召唤? 苦情的部分,我们在热搜上都见过了。做成纪录片是现实主义作品的最终诉求吗?我在这里画一个问号吧。 假如说用一种童话般的表演方法去书写一个我们熟悉的、布满苦难的身份的话,也许它对于社会的功能是更强烈的。 因为它会粗暴传递给你勇气—— 未来是值得憧憬的勇气。 所以,这篇我们保留一个表演上值得探讨的观点,那就是: 铸造一个有效的人物符号,在当代社会,是比演技(表演的“术”)更重要的东西吗?想明白这一点,实质上是想明白表演的“道”。 明道,方能优术。
最近我看了许知远的一个采访。 他采访的是中国植物画第一人曾孝濂的夫人张赞英。 采访中,许知远问: “那下辈子碰到您的先生,还跟他过吗?” 张赞英果断地说: “不过。绝对不过。” “你说我这辈子,困在这地方,我想走哪,走不了,真的是走不了,就是困死在这地方了。我也想出去看看呀,我也想出去走一走啊,但是我走不了的,走不动的。我的那份时间和精力,全耗在他身上了,我总觉得他想干的事情,我只有支持他。我只能这样。”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张赞英这些,她说起来是滔滔不绝的: “我这辈子,我觉得我活得很憋屈的。我以前也是做不出成绩来,不许回家,不准登门的,我就是这样成长的,结果最后我一事无成。” 说着说着,似乎突然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说着这些,张赞英情绪崩溃了: “好委屈啊。” 坐在椅子上,她诉说着自己本应盛放的生命却最终只迎来了枯萎的不甘。 张赞英背着镜头啜泣起来。 许知远给她递了一包纸。
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个年老的妇人,一头白发,一身不明亮的灰暗衣服,对另一个人控诉着丈夫的自我。 这就是一个被框架架起来的女人的生命画像。 她依然是美好的,令我尊敬的,但是请允许我道歉,恕我觉得每个女人身上曾经都雀跃着的那份鲜活的生命力量暗淡了。 恕我判别那是一种性魅力的消亡。一种最底层的激情的褪色。 不知不觉,无声无息。 相反,看到最近70岁的刘晓庆频繁地登上热搜,恋情八卦不断,虽然有些吵闹,但是却也别开生面。 因为看到一个东亚女人,70岁了,依然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依然那么可爱,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她就像一辈子都活在电影里。不是活在《武则天》里,而是活在《好东西》里,活在开心里。 她的心法就四个字: 不要放弃。 男人女人都一样,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幼年时对于长大的幻想,不要放弃青年对于闯荡的疯狂,不要放弃成年后对于身体的探索,不要放弃成家后对于自我的尊重,不要放弃生育后对于社会的链接。 不要放弃热爱,也不要放弃幻想。 实在实在实在是想放弃的时候,倒地五分钟,然后去看看王铁梅吧。 你就靠在沙发上,看看那个浪漫故事里的女人是如何嚣张,如何灿烂,如何跟这个世界短兵相接,鏖战到底。 宿醉醒来,照照镜子,哦,原来铁梅在这里,铁梅就在我的镜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