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門戶 ——蛇變龍管窺 作者:王康
五、
但是,毛畢竟統治著人口最多的國家,不會甘居馬克思教區一名東方主教的地位。也許從1949年開始,毛就苦心運思,致力於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再翻轉晉身為“那一位與創世之神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毛的第五扇門就在中國,毛一生都就在這扇門後,那是毛所屬並奪取天下的家產:農民起義。當毛以“槍桿子裡出政權”和“農村包圍城市”的傳統農民造反方式起家並爭得黨內最高權力時,他必須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詞藻把它們包裝得無違“經典理論”,以獲得莫斯科的認可和支持。毛對泡爾森和馬克思破壞哲學的運用與發展中,找到了“痞子運動”的先進性。1949年後,又把它提升到某種神聖高度,發展出毛式“人民崇拜”。馬克思以物質和經濟發展為歷史動力,列寧把“黨”作為最高統治工具,史達林以個人獨裁君臨黨和國家,毛照單全收而另闢蹊徑,獨創“人民拜物教”。數以億計的中國人,一旦被蠱惑煽動起來,確實能夠翻天覆地。毛一經完成把自己的絕對獨裁與人民力量結合後,他就獲得了“戰無不勝”的法力。歷史的苦澀邏輯是,這種法力註定從屬於毛從德國和俄國那裡獲得的靈感,這是一種史無前例的媾合,具有無論中國還是西方不曾出現過的毀滅性力量。
在收拾黨內黨外一切對手之前,毛曾直接亮出其本來面目,稱道歷史上膾人心肝的惡徒盜蹠為風流人物,位居五帝三皇之上:
有多少風流人物? 盜蹠莊屩流譽後……
馬克思認為,農民階級在歷史之外,毫無歷史首創精神,註定被工業文明淘汰;列寧被迫承認“工農聯盟”,史達林對農民實行“超經濟掠奪”;毛澤東卻深知中國農村裡的盜蹠們最具破壞性,因而是革命的中堅和基礎。痞子們的仇恨、愚昧、殘忍、獸性才是毛最欣賞最需要的革命品質。
六、
1958年反右後,毛為自己打開了另一扇門,一扇馬克思、列寧、史達林和所有西方俄國人不曾觀覽過的門:中國古代頭號暴君秦始皇。1960年代,毛在與蘇聯爭奪國際共產主義正統地位的同時,返回中國帝制傳統。毛意識到,人民即使擁有巨大的力量,卻可能發生蛻化和分裂。只有一種力量能將全體中國人牢牢控制,那就是中國2000多年綿延不絕的中央大一統帝國。
這個帝國擁有一種特殊的現代意義,一種世界價值。毛完全不顧正統馬克思教義,把秦帝國與不堪其暴虐統治揭竿而起的農民起義合二為一。秦始皇成了毛的最後靈感,直到暮年,毛念茲在茲者已非馬克思列寧史達林,而是“中國古代第一個皇帝”秦始皇。除毛外,恐怕沒有一個中國人讀懂了毛最後一首詩: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書事業要商量。
祖龍雖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粃糠。
百代皆行秦政法,……
秦始皇的遺產,成了毛最後一道門戶。始皇帝(開天闢地),萬世一系(千百萬紅色事業接班人),焚書坑儒(意識形態至上),嚴刑峻法(恐怖是最好的統治形式),好大喜功(集中力量辦大事),書同文,車同軌,九洲同風,普天之下……(世界革命)
如此這般,毛先後走進兩扇德國門戶、兩扇俄國門戶後,返回兩扇中國門戶,使自己成為中西古今破壞力量和毀滅意欲的集大成者。如此,才可理解毛對眼淚、流血、死亡為何持有常人難以理解的“超然”姿態,才可解讀毛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狂詞浪句諸如“感謝日本皇君侵略中國”、“中國人死掉三億也……”、“掃除一切害蟲”、“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攪得周天寒澈”……才可明白毛何故全然不顧及幾十年追隨抬舉賣命的同儕張聞天彭德懷劉少奇賀龍等人的顏面死活,不把幾十百把萬右派分子家破人亡、幾千萬農民無端成餓殍、上億中國人鬥得死去活來的慘狀當回事,才可清楚毛為何絕不施仁政,絕不行憲政,絕不下罪己詔。——非但如此,毛在中國人大規模生命傾覆的血腥味中,分明產生某種“其樂無窮”的快意與欣悅。
用通常獨夫民賊、獨裁者來形容和譴責毛,已顯得蒼白陳舊。跟毛的邪惡殘暴姦詐陰毒相比,《聖經》裡的撒旦、但丁《神曲》中地獄裡的暴君都顯得平庸乏味,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豪筆下的兇手惡棍幾乎可以算好人了。
七、
西歐社會黨人曾流傳一則故事。列寧死後去敲天堂大門,看守大門的保羅問是何人,答曰馬克思資本的利息。馬克思在門裡聽到後當著保羅的面把門關上。毛一定有自知之明,不敢到馬克思那裡報到。秦始皇大概會認這名孝子賢孫,但毛怎麼也不能公開承認這種非馬克思主義身份。甘作盜蹠傳人,實在太下賤。毛只剩下一條路,在六扇門戶後面遊盪,不時露出不同的面孔。
沒有人(包括劉少奇林彪周恩來鄧小平和所有中共領袖)能夠跟隨毛走進他的門戶,——毛不曾、也不能把門後的貨色顯示於人。他的結局也因此註定:生命盡頭,眾叛親離,形影相弔,只好苦吟在中國輝煌詩文殿堂並不顯赫的北周文人庾信那首並不聞名的《枯樹賦》: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今看搖落,悽愴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低誦唐代二流詩人羅隱的舊句: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此時的毛,多少還原了一絲正常人的本性,卻又矯情地自喻為一名無法無天的游方老僧。
毛澤東以其83年的折騰,給中國帶來一次次浩劫,無意中充當了歷史的特殊工具。19世紀在德國興起的有害觀念——馬克思主義,企圖解決歐洲近代危機,在歐洲主流文明自我修復後,轉移到歐亞交接地的專制俄國。20世紀俄國發生的布林什維革命,在喪失了歐洲革命可能性後,把它的資訊輸送到亞細亞的中國。毛的發明在於,把傳統中國農民造反和大一統帝國作為兩大利器和祭品獻給歷史的二道販運,以確保和維持德俄兩國災難性思想對中國的征服,以實現他“千秋功罪”的理想。沒有掌過生殺予奪權力的馬克思只能構思某種血腥烏托邦,列寧史達林創建的蘇聯,74年間吞噬了6,600萬俄國人的生命(莫斯科大學庫爾幹諾夫教授統計),毛在大權獨攬的28年裡,讓8000餘萬中國人死於非命。幾顆“龍膽”孵出的“跳蚤”波爾布特們則把自己國家三分之一的同胞送進地獄。就在近幾日,北韓金家王朝末代皇帝還在上演公開弒親屠戚的血腥醜劇。
馬克思列寧主義已在西方和俄國名譽掃地,農民造反和秦始皇帝國在中國還有深厚土壤。只要毛的遺產——東西方破壞性力量的合一——還沒有分離,沒有祛除,中國就仍然陷於噩夢般的毛澤東時代。這是中國現代最深宿命,我們還看不到完全擺脫這一宿命的前景。中國底層仍然嚮往農民造反,毛仍然是他們的精神領袖;上層仍然迷戀帝國,毛仍然是他們的宗主;御用文人仍然遵命重新學習馬列主義,頂層仍然在重溫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迷夢。——最恢詭的是,這一切幾乎籠罩在某種“無意識”狀態,這正是毛“法力無邊”的證明。中國擁有幾大優勢:核大國、聯合國常任理事國、10年內成為世界第一經濟共同體的前景、為所欲為的現代極權主義制度、四分之一人類、2000年帝國傳統、空前強烈的民粹主義、同樣空前強烈的稱霸天下的稀世大夢。一種不曾出現過的大帝國利維坦正在東方地方地平線抬頭,戴著19世紀的德國面具、20世紀的俄國衣缽和2000年前的秦帝國皇冠以及同樣古老的農民造反頂子,帶著毛式既猙獰又“慈祥”的高深莫測的笑容,在中國徘徊,尋覓新的契機和新的毀滅。
八、
事實上,陰差陽錯地坐擁巨量財富又危機四伏的中國,幾乎一夜之間又重新乞靈於毛。馬克思早已預告過的歷史輪回似乎又在中國上演:
一切已死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當人們好像剛好在忙於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並創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革命危機時代,他們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為他們效勞,借用它們的名字、戰鬥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新的一幕。
我們卻不能像馬克思那樣超然。中國幾千年來,20世紀以來,不斷上演的正是帝制復辟的鬧劇。按某種歷史邏輯和文明慣例,出了個毛澤東的中國,早該出現否極泰來的轉機。然而,產生毛的歷史環境和精神動力仍然存在,佔據天安門廣場中央的毛乾屍和懸掛在城樓的頭像,還像惡咒一樣壓在中國的印堂上。君不見,連劉小楓一類飽學之士都忍不住認毛作父至於封神稱聖,父輩被毛玩弄折磨的太子党們竟違背人性常情地奉毛為始皇帝,12月26日毛120年誕辰,中國各地大小毛粉大張旗鼓地為毛招魂,天下吊詭,莫此為甚。
奧思威辛的毒氣室和古拉格群島的死亡營已經不可逆轉地宣判了希特勒和史達林兩名暴君,比他們更甚一籌的毛,卻不僅沒有受到應有審判,反倒呈現東山再起的態勢。如果毛的陰魂捲土重來,中國將再罹劫難,甚至禍及世界。
謹略作小結。德國現代史家梅尼克指出,雖然納粹罪行不能全由德國文化精神負責,但德國歷史中的“惡魔”成分確實是其20世紀浩劫的病灶。同樣,毛對中國的禍害也具有深厚的歷史傳統和民族性中的腐朽根基,與希特勒一度將德國帶進深淵一樣,毛充分地煽動和強化了深植在中國歷史土壤和民族心性中的黑暗元素。
毛的破壞性更在於,20世紀發生在歐洲和俄國的災難性事變為他提供了東方專制主義不曾擁有的現代極權主義思想資源和社會力量。毛的獨創性在於,他把中國與西方、俄國的專制元素結合為一種空前可怖的毀滅性力量。不幸的是,歷史一二再、再二三地發生有利於毛的變局。即此而論,毛是現代中國的最大宿命。
究竟繼續遭受毛陰魂的糾纏,陷溺在毛時代的長夜中,還是拆卸毛的幽門暗戶,清除內裡的污穢腥臊,走向陽光燦爛的天地,何去何從,歷史在拭目以待。
亂曰:
走穴結巢宗馬列,復辟秦皇歌盜蹠。
剝麟鏟角掀龍盤,無毛寡皮見冬蛇。
附:王康簡介
王康(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