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山

《吶喊》是一幅一八九五年、距今一百一十七年前的繪畫創作，那到底一八九五年是什麼概念呢？我們把視線從歐洲的挪威移回亞洲的中國，一八九五年，也就是清光緒二十一年，離滿清覆滅還有十六年，那年在台灣，因清廷「甲午戰爭」失敗，割讓台灣予日本，台灣士紳丘逢甲等人成立了僅存世一百八十天的「臺灣民主國」，並推舉原臺灣巡撫唐景崧擔任大總統。

同一年，在中國大陸，康有為聯合在北京參與八股取士一千三百多位舉人為反對《馬關條約》的簽訂，聯名上書光緒皇帝，是謂「公車上書」。一樣是一八九五年，遠在廣州的國父孫中山與革命黨人，在廣州武裝策畫並且引爆了「十次革命」裡的第一次，是謂「廣州起義」。

當時不論是慷慨激昂成立臺灣民主國的台灣士紳，還是義憤填膺聯名上書光緒帝的舉人，他們的腦袋瓜上都還蓄著辮子，身穿長袍馬褂，行文書寫都還正襟危坐地用楷書毛筆，對於繪畫的鑑賞，當然也還沉淫在傳統文人那種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完全不過問現實環境，更惶論內心世界的山水畫中。彼時，中國現代美術奠基者，以畫馬聞名的徐悲鴻才剛剛出生。

一樣是一八九五年，那時的西方世界又發生了什麼事呢？那年，除了挪威藝術家孟克以表現主義的手法繪製出《吶喊》外，盧米埃兄弟也在巴黎首次放映後來被納入第八藝術的電影。而德國物理學家威廉．康拉德．倫琴則發現了Ｘ射線。

是的，沒錯！當一般人的肉眼看不見的Ｘ射線被證實，還有第一部無聲電影被實驗性的放映時！我們教育系統還在由士大夫階級中最低的秀才當教師，在不曉得物理、化學以及微積分，甚至現代哲學的狀況下，專授為人處世的道理，還在私塾中：「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透過以上，對一八九五年那年，東西方在同個時間軸上所發生的歷史事件之局勢轉述後，我們再回到對《吶喊》這幅畫作的評論，想必心境會很不一樣，你可以想像，一百多年前的中國文人，或更縮小範圍為中國傳統畫家，在他們眼中，孟克的《吶喊》恐怕比較像另外一個星球的產物，因為那根本就是完全不同價值體系及思維下所創作出的藝術品，怎會有這種超出他們所能理解的繪畫範疇的創作，而且其表現手法是在描述所謂被壓抑的內心世界，要怎麼繪製被壓抑的內心世界呢？

那些八股取士的科舉畫家，他們的工具就只有筆墨紙硯，所懂得的就只是琴棋書畫，然後潑墨山水畫裡，除了常見的畫作格式如山川景物外，最大的差異與彈性，可能就是在山嵐雲霧間多畫幾戶茅廬，山路上多畫幾名樵夫罷了！

千年來，幾個世代的人，對繪畫創作的理解就是在這「山水畫」的框架內打轉，對於畫作裡如何呈現內心掙扎或壓抑的世界，那根本就不在八股考題內，甚至超出了聖賢書的範圍，對於連題目都沒讀過、看過，甚至想過的學生，你怎能奢求或苛責他懂你要的答案呢？

那時的中國畫家，還停留在以寫意為主軸，不論是描景或繪物，並不關心真實世界與個人情感的變化，執著在畫作本身的空間構圖、用色技巧，以及筆觸的表現手法，追求的是作品與自然界的神似，一種接近禪的境界，一種畫家個人主觀裡的內心世界，差別就僅僅在於畫家個人技巧的純熟度不同而已。

一八九五年，在同一段的歷史時間軸上，我們來看東西方對繪畫形式中所能表達的限制，其思考角度的差距竟是如此之大。我們傳統作畫的習慣，對美學架構的理解，欣賞美的角度，千百年來沒有變化，更精準的說是，對繪畫世界的可能性探索停滯不前，其視野狹窄，對美只有一種解釋權，整個民族完全沒有其他的想法。

以時間的經緯度來看，一百年後，《吶喊》畫作的線條、顏色、構圖，以及作品所透露的情緒，都還是走在時代的尖端，並沒有所謂的時代距離感，但你對我們傳統的山水畫會很清楚地分辨出「那是古代的東西」。

但如果你對初次接觸《吶喊》畫作的人說，那件當代藝術是紐約某前衛藝術家所創作的，我想他們絕對會深信不疑，但其實那是一百多年前時值清光緒時期的畫作啊！而這，就是《吶喊》這幅畫在歷史時空上無可被取代的藝術價值，而且《吶喊》還被公認為是十九世紀工業革命後，人們對環境產生極度壓抑與苦悶最有力的宣洩象徵。最後，綜觀以上，你還能義和團式大言不慚輕蔑不屑地說，那粉筆塗鴉的西洋玩意，不值那個錢嗎？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