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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隨筆
我是這樣長大的
標少
2014年8月13日
(原文發表於2011年1月17日)
 
我生長在一個普通的貧窮家庭,那是一個貧窮的年代,周遭都是甚麼都匱乏的人,所以窮好像是與生俱來,理所當然,我對此不存怨恨,沒有怎樣不幸的感覺。記憶得到最早的事情我大概已五歲了。父親是個經常為錢和母親吵架的人,不是為了賭博就是為了飲酒。他做的是涼果小買賣,不知他在哪裏弄些陳皮梅及山楂餅等涼果回來,我們要幫手包裝,然後賣到葯材鋪去。可能自小對着這些東西對得太多而生厭,也嫌製造過程並不衛生,長大後便絕對不吃這些涼果。也不知是父親經營不善,抑或輸錢太多,我們總是難得一餐温飽。當時少不更事,家中實際的情況是怎樣,也不太清楚。事實上有些葯材鋪倒閉了,貨款收不回來,只拿了盛載药材的玻璃瓶來抵債。有一段時期,家中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可惜賣不了錢。家徒四壁,也沒有甚麼東西可以放進瓶裏。母親終於也要到工厰打工,為父親償債。我年紀小,只記得一天到晚,自由自在,無人管束。兩個女兒年紀小的時候,我也向她們講述童年的生活,曾經告訴她們怎樣用一隻鹵水疍來扒下兩碗飯,那兩碗飯吃完後,還剩下半隻鹵水疍,慢慢咀嚼。對她們講述童年往事,教她們知道甚麼叫貧窮,在她們小小心靈裏播下種子,希望她們在成長過程中努力向上和對物質有所珍惜。當時只有幾歲的小女兒好奇地問,鹵水疍是否鹵水雞生出來的。

我住在上環的潮州巷,正確街名叫香馨里,是文咸東街和皇后大道西之間的一條橫巷。我住在三樓,樓下是做印刷的店鋪,在它旁邊是斗記潮州菜館。顧名思義,潮州巷中充斥着潮州食品。對朝不保夕的潮州窮住客來講,品嚐這些美食的機會,近乎妄想。幸好整條巷的食物香氣四溢,味覺得到的享受,費用全免。我在長大後也喜歡弄吃,與此不無關係,耳濡目染嘛。有一次眉飛色舞地談烹飪之道,朋友誤以為我是自小吃吉品乾鮑的海味鋪少東。巷中的人物,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每天都赤着上身,使着雙刀來剁牛肉的大叔。一大塊的牛肉怎樣抵受得住他雙刀齊下的劈打,牛肉很快便淪為肉醬。大叔然後一手擠弄,另一手用湯匙一刮,牛丸掉進盛了水的木盆,煮過之後便是彈牙的牛丸。大叔手打牛丸,是我每天免費的娛樂,心中期望他也讓我嘗試劈打幾下。巷中的食物香味和免費娛樂,已經是很好的享受。買不起玩具玩的孩子,總有自娛的方法,所以我童年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我在五年前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從乾炒牛河說起》,敘述當時生活的點滴,刋登在中大澳洲校友會年刋《嵐音》內。)

我讀幼稚園的時候大概也是五歲了,在隣近的一間小規模私立學校就讀,名字好像叫祟仁。那是幼稚園生和小學生同一班房上課的。在那裏讀了兩年,我便轉往一間官立小學讀二年級,讀了年半又轉校了,轉到北角渣華道官小,在渣華道讀三年級下學期。到了四年級,我又轉到柴灣官小,直至小學畢業。經常轉校,情非得已。我住的是戰前唐樓,每次颱風襲港,都有崩塌之虞。每當掛到最強勁的十號風球,我們幾兄弟姊妹都會走到附近的雲香茶樓避風,留下父母在家鎮守。這樣過了幾個年頭,住的樓房幾經風雨,還屹立不倒。可是,有一天政府判了它死刑,把它列為危樓。從此,我們到酒樓避風的日子就結束了。住的地方列為危樓,獲得政府安置到徙置區住,但在編配房子之前,要到北角的難民營(後來叫臨屋區)住上一段日子,輪候安置。

當時的難民營,就是北角公園的現址。那時還不是公園,在那片荒地上,築建了幾所半圓筒形的鐵皮屋。一間鐵皮屋住了幾十户,又擠又熱,毫無遮掩,難民營不啻是貼切的稱謂。(後來進了中大,看見臨時宿舍也是一模一樣的半圓筒形鐵皮屋,當時的感覺,就是打破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樣樣都有。想不到大學也有難民營,怪不得有人說大學是社會的縮影,那是一大明證)。就是這樣,我做了幾個月的難民,學校也轉換了。營內每天提供兩餐膳食,由社會福利署的卡車運來。各人自備盛器,一勺飯,一勺菜,湯水欠奉。印象中最難吃的餸菜是南瓜煮肉碎,也是為了這味菜,使我往後幾十年都憎恨南瓜,到了近幾年才改變觀感,間中會用南瓜蕃薯來做南瓜湯。另一樣記憶深刻的事情是幼稚園的黑房,我雖然不算頑皮,記憶所及,曾經受罰鎖在裏面,漆黑一片。那種恐懼難以言表,也不知和所患的密室恐懼症是否關連。當時也有其他小朋友被罰到裏面,不知他們長大後有沒有甚麼黑房後遺症。

住在難民營,雖然居住環境差,但對住慣破房子的人來講,沒有甚麼要求,欣然接受。難民營其實也充滿樂趣。畢竟荒地擴大玩耍空間,本來是街童的我,變成野孩子。一時間多了一大堆同屋共住的人,自然多了很多玩伴。我們聯群結黨,在營裏打球擲石,躲藏捉弄,無所不為。幸好當時民風純樸,憨頭憨腦的我,壞不到那裏去。我的性格耿直,偷雞摸狗,有所不為。成長之後,也養成比較重義氣,樂於助人的性格。但對於貪圖小利,賣友求榮,斤斤計較,兩面三刀的奸邪小人,一貫都羞與為伍,不相往還。在擇友方面,我是保守派。深交的朋友不多,重質不重量。

1966年我終於上了樓,獲安置入住徙置區柴灣邨。對窮人來講,一室安頓一家人雖然擠逼,也已經不錯了,至少是三面牆壁一口窗的獨立單位。對我這野孩子來講,柴灣是一片樂土。住的地方依山傍水,倚着是一山墳土,遠眺鯉魚門海口。可能當時越戰軍事正酣,時常都見到戰艦在海中游弋進出港口,甚至潛水艇也見過不少,間中也有B52轟炸機震耳欲聾地飛過。長大後才知道當時的小西灣軍事禁區,原來是英軍的遠東軍事情報中心,替美國空襲北越的飛機導航。我和一些玩伴,就跟着人在禁區外的海邊逐浪。遍佈山墳的青山,也是一片樂土。我們穿着人字拖,在山徑亂跑,也踏出不少路徑來。不管是炎夏抑或是寒冬,人字拖是全天候的足履。到了吃飯的時候,住在向山邊單位玩伴的母親便會向着山坡大叫,「食飯啦」。有時我們遊興未盡,並不趕着返家,繼續在山上流連,會換來向全邨廣播的罵聲,「你個死仔重唔番嚟,你番嚟睇吓我打唔打死你」。我們當然視死如歸,打死也要回去吃飯。如果不吃,明日哪有氣力再往山上跑。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她臉皮薄,不會向全邨廣播,會替自己留點顏面。我住在16層高第四型徙置區的頂樓,可能父母不懂疏通,否則在貪污盛行的年代,不會被編配住在頂樓。夏天那灼熱難熬的日子,滋味非筆墨能形容。很多同樓住客都買尼龍摺床,睡在走廊或樓梯平台,貪圖一點涼快。有一次我和另一個頑童,把一個年紀較小,熟睡的小夥伴連人帶床搬了入升降機裏,按了所有樓層的按鈕,使他在裏面升升降降的睡了好一會。就是這樣,我無憂無慮的過了幾年,小學也讀完了。

小學也有點難忘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打架。頑童打架本來不是值得惦記的事,我小學時大概打過三次架,以後就沒有再打了。難忘的是,竟然跟女孩子打了一場。那是初入柴灣官立小學讀小四的時候,不記得為了甚麼事,跟一個「男人婆」扭打起來,給校長抓住,罰了一個星期不准放小息。日後在法院上班,還經常碰到這女同學。雖然她還是那副尊容,我也覺得十分慚愧。我是從來都不對女人罵粗的人,自從那一仗,我也沒有再向女人動手。那是男人最基本的風度。另一件難忘的事是挨打。以前教師是否容許對學生施以體罰,無從考究。事實上因為中文默書不合格,我給老師打的次數多不勝數。默書六十分才合格,欠五分就打一下,我經常都被打十二下。刑具是雞髀形的木棒,頭大尾小。老師拿着小的一邊,使勁地打。每一下都痛入心脾,但我不哼一聲,運力硬挺。我那不畏強權的硬朗性格,可能是這樣打出來的。我也從不作弊,由小到大,可以交白卷,也不作欺騙自己的事。

小六的時候,升中試還沒有取消,我就讀那一班派位的成績出奇地好。聖保羅男女、華仁、英皇、庇理羅士、英華等一大堆名校,都有同學獲取學位。我胡裡胡塗的獲派往聖保羅書院,在那裏開展五年的中學生活。我大概是被錄取的學生裏成績最差的一個,否則我不明白以我一向差劣的成績,怎能進入一所名校。這裏沒有謙虛的成份。寫自傳類的文章,很多人犯的毛病是隱惡揚善,把自己不光彩的部份,塗脂抹粉,或者絕口不提。我是一貫家貧,讀書怠惰,反正沒有值得炫耀的事,倒不如撇撇脫脫,如實記錄。我讀書除了讀得差之外,沒有甚麼好講。怎樣為之差呢?中一那一年,全級六班有二百三十多人,我的名次幾乎突破二百。無論怎樣厚道的人,都覺得那是差劣的成績。正因如此,錯過了打好語文基礎的黄金時期,以至日後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中一最突出的地方是每星期都打破眼鏡片,眼鏡鋪老闆常備我度數的鏡片,下了課立即走到這位於筲箕灣的眼鏡鋪配鏡片,不讓家人知道。有時老闆見得我太多,會怪責我為甚麼又來光顧。聖保羅的校舍不大,很多學生都在籃球場上踢「西瓜波」,我這個除了讀書就甚麼都幹的人,當然是球場的常客。故此眼鏡落地,是難免的事。有時一星期會打破兩次眼鏡,家境清貧的我,當然負擔不起。初時會向母親要錢來換鏡片,給罵得多了,唯有犧牲午飯錢瞞着家人,自掏腰包來配鏡。大概到了中三,打破鏡片的情況才大為改善。中五那一年,我是班際足球比賽冠軍隊的龍門,在石屎地飛身救了一球12碼,是致勝的原因之一。

聖保羅是英文中學,對一個26個英字母組合認識有限的人來講,又怎能攀附呢?每日的早會用英語進行,通告是用英語宣讀,我想到了中五,我才稍為明白講些甚麼。可想而知,我的英文程度好不到那裏去。我也曾經在早會出醜,事緣是這樣的,我在中四時是班中的第一個學長(school prefect) ,學長要在早會讀聖經,輪到我的時候錯音百出,啼笑皆非。當時有位在低年級教過我英文的老師,私下告訴我讀錯的地方,我才知道。我對她的感激,轉化成當我看到熟朋友在文字運用出錯時,也會向他們指出。當然這樣做可能會得罪人,但我卻是很希望有指出我錯處的人,好讓我不再錯下去。好朋友可貴之處是坦誠相待,敢於指出錯處。中四選科,理科我是怎樣也讀不來的,於是讀了文科。我那些成績,讀甚麼科也分別不大。我最遺憾的是沒有理科的根底,影響日後在科學常識方面的理解能力。

中學教育也使我認識黑社會,中二時有位要好同學是黑社會,他極力邀請我參加。幸好我成績差得來人還不太笨,膽子也不大,沒有依從,所以沒有走歪了路。黑社會的詩卻學了幾首。有時他帶着童軍刀回校,放學的時候,要先看看街上有沒有陌生面孔的人在徘徊,才敢離開。校內黑學生的恩怨而引發糾眾尋仇的事,偶有發生。我在柴灣的籃球場上經常和那些紋身漢一起打球,也沒有出岔子。想不到在日後工作中,還要和那些黑道中人周旋。由於我硬朗的作風,也曾經有律師樓的師爺朋友,勸我小心安全。我當然要為家人考慮,但職責所在,正氣凛然的作風依舊,僥倖也沒有血光之災。

在聖保羅附近的Czarina餐廳是有錢同學的食堂,我到了中四做了學長才有機會去光顧。中四做學長,每星期午飯時間要在圖書館當值兩次,當值不能外出吃飯,所以學校免費提供飯盒。正因如此,我每星期省起兩餐午飯錢,便可以到Czarina吃午餐,每星期吃一餐Czarina直到中五畢業。在Czarina只有能力吃最便宜的快餐,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羅宋湯,直到現在還是回味無窮。我基本上是踏實而不貪慕虛榮的人,吃Czarina是為了食味,而並非虛榮。到了現在,我在這方面的性格依然,從不趨炎附勢,看人眉睫,以冀推挽。

窮家的孩子,物質生活跟有錢的同學怎能相比,能夠吃Czarina的快餐已經很奢侈了。對於貧窮,我沒有怨懟。要脫貧當然要靠自己努力,不能空嗟歎,怨天尤人。我把減輕家中的負擔視為己任,所以從中一開始,每年的暑假都跑到工廠打工,出一點勞力,賺多少也好。這樣打工直至大學二年級。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也是靠政府的免息貸款,畢業後五年內償還,心安理得。

聖保羅是間男校,中三、四的時候結識女友是熱門的話題,窮小子也不例外。可是,我是從來一次舞會都未去過的人,又沒有去教會,又沒有其他社交圈子,又沒有膽量在街上結識女孩子,所以一直都沒有女朋友。中四的時候,經常在巴士上碰見一個長得尚算漂亮的女孩(我自己對於這種印象的可靠性也存疑,青春期的波牛,見到五官不缺的女孩都可以看成美女,那是昇華作用,也有折讓的成份),她在附近的女校就讀,大家在同一車站上落車。初時互相注意,有些觸電的感覺。靦靦腆腆的偷看了很多次,心中盤算着怎樣開口結識,可是每一次鼓起的勇氣都給響亮的心跳淹沒了。最後連這女孩都不見了,沒有把握好機會,便使我第一次的戀愛嘗試失敗了。

我會考成績差得難以置信,連我的師長也不相信,但那是使人氣餒而不爭的事實。我去了樹仁讀中六,是我比較努力讀書的一年。為了減輕家中的負擔,我接了兩份補習,替兩個給人包養的女歌星的子女補習。我在工資中只拿車費,其他全部交給母親作家用。樹仁是男女校,坐在我鄰桌的女同學平平無奇,但我們也開始約會。放了學時常在寶雲道牽手漫步,為了省錢,連電影也沒有看過一齣。放完農曆年假期,我便下定決心用功讀書,以應付考試。一聲不哼,斬斷了這不知算不算戀愛的關係,不再理睬這女同學。後來回想這件事,十分懊悔。我並非為了分手而後悔,而是覺得自己太沒風度,無情無義。分手也應該說清楚,不知對人造成多大的傷害。那是我感情上最不光彩的事。這一年我進不了大學,成績並不突出,僥倖的話足以被取錄,但我沒有受到上天眷顧。到了第二年,才考得穩妥的成績進入中大,開展成長的另一階段。

2011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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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obody but someone 2016-05-15 11:17:19
樹仁是男女校,坐在我鄰桌的女同學平平無奇,但我們也開始約會。放了學時常在寶雲道牽手漫步,為了省錢,連電影也沒有看過一齣。放完農曆年假期,我便下定決心用功讀書,以應付考試。一聲不哼,斬斷了這不知算不算戀愛的關係,不再理睬這女同學。後來回想這件事,十分懊悔。

求其找個平平無奇對象約會,只為個人慰藉心靈,最終一聲不哼離去,連她的存在絕乎忘掉。

誰人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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