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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宗师,是怎么掉队的?丨《文明之旅》公元1019
罗辑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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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7日

(原文發表於2024年7月7日)

1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19年,大宋天禧三年,大辽开泰八年。
这一年,大宋朝堂上,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当然,如果细读史料,你也会发现,很多要素都在一点点地往一起凑,都在各就各位,都在为一个巨大的变局在做准备。
什么变局?宋真宗最后的权力交接啊。
作为后人,我们知道,再有三年,真宗皇帝就要去世了。但当时的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一年真宗皇帝又一次中风,身体迅速垮下来了。他们还知道:后宫的刘氏也走到了台前,史料上明确地说她开始参与朝政。他们还知道,这一年,王钦若好不容易当到了宰相,但是拢不住局面,只好罢相。那谁回来做宰相呢?两个狠角色:一个是脾气又硬又刚的寇准,另一个是高深莫测的大聪明丁谓。寇准做宰相,丁谓是副宰相,参知政事。
你看,这台戏的主角都凑齐了,为真宗皇帝时代最后的朝局变化做准备。不过,矛盾的总爆发还要等到明后两年。今年,我们先按下不表。
这一年,我们要说一个人,这个人叫杨亿。杨亿将于天禧四年去世。一代文坛巨星即将陨落。《文明之旅》节目已经是开播20期了,还没有说过和文学有关的话题呢,这位真宗时代的文坛盟主,咱们必须得单独拿出来说一说。
你可能会断喝一声:慢着!一代文坛巨星?杨亿?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的,杨亿不但是宋真宗时期的文坛盟主,更重要的是,还亲手创立了诗歌中的“西昆体”,也算是开山立派的人物。
但这事儿有趣就有趣在这里:一个在当时文坛地位那么高的人,后世居然没有什么公众知名度,和后来的大宋文坛盟主,欧阳修和苏东坡相比,简直弱爆了。至于“西昆体”,更惨,几乎所有的文学史著作,只要提到,几乎是一边倒的负面评价。
比如说,《宋诗选注》——钱钟书先生的名著,根本没有选杨亿的诗,一首都没有;甚至根本没有提到过他这个人,一个字也没有。至于西昆体,钱钟书先生是这么说的:“从北宋诗歌的整个发展看来,西昆体不过像一薄层、一小圈的油花,浮在水面上,没有在水里渗入得透,溶解得匀;它只有极局限、极短促的影响,立刻给大家瞧不起。”
这个评价够刻薄的。
那宋朝人又是怎么评价杨亿和这个“西昆体”的呢?
几乎是一边倒的高评价。别的就不说了,就拿比他迟一辈的文坛盟主欧阳修来说,他对杨亿的评价是:杨亿以文章独占天下。欧阳修比杨亿要小30多岁,提起这位前辈的时候,是有一种神往的。他说,杨亿每次准备写诗文,都是和人家喝酒、赌博、玩游戏、开玩笑,但是玩归玩,不耽误构思写作,真是一代文豪啊。“一代文豪”,这是欧阳修的原话。
这是说杨亿这个人。那对“西昆体”的评价呢?还是引用欧阳修的说法,他说,自从有了那本西昆体的诗集《西昆酬唱集》,天下的人马上争相仿效,唐代那些大诗人的诗集,就几乎没有市场了。你看,西昆体,这不是哪一部分人的偏好,这是那个时代争相追捧的创作风格。
奇怪吧?一个在当时人看来那么厉害的文坛宗师,一个在当时人看来几乎要一统诗坛的流派,为什么后来就无声无息地落寞了呢?当时人的评价和后世人的看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落差呢?
好,公元1019年,我们就趁着杨亿仍然健在的这一年,来一起琢磨琢磨这几个疑问吧。

2

文坛盟主是怎么炼成的

 

我们先来介绍一下杨亿这个人。

杨亿是福建浦城人。你要是听说过我们1012年那期的《文明之旅》,就会知道,在宋代初年的人看来,福建人其实就是南唐人,是被中原政权征服的对象。但是杨亿生在哪一年呢?公元974年,他刚一岁的时候,南唐就灭亡了。所以,他又是在被征服领土上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大宋人。这就很有政治符号的意义了。
话说,宋太宗听说福建有这么一个杨亿,很有才华,就派人去考察。考察的人也说杨亿很牛,就把他送到了开封。到了开封,宋太宗又亲自出题目考他,连续三天召见他,让杨亿连续做了五篇大文章。考完之后,杨亿还不过瘾,还有余力,当场又多做了一首诗。大臣们都说写得好,都表示佩服,还给皇帝上了贺表。
听着很奇怪吧?为了一个人才,皇帝至于这么费劲吗?
皇帝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杨亿只有11岁。一个11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表现,这哪里还只是一个人才?这是“神童”啊。神童哪里还只是一个孩子?这是地方贡献给朝廷的祥瑞啊。这杨亿哪里还只是一个读书人?这是大宋朝天下大治、文运昌隆的证据啊。
所以你看,杨亿的起点很高。杨亿之后的下一代文坛盟主晏殊,也是类似的经历,也是神童出身。对,就是那位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他也是14岁就被招到了开封当官,也是被当做了装点太平盛世的文化和政治符号。
这种神童出身的人,后来的命运有几个共同点:
第一,既然被朝廷认定为神童,那朝廷就得给官做啊。但是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能放出去当地方官啊,没有行政能力嘛,那只能留在京城。所以,他们就会和很多年长的重臣结成忘年交。比如,杨亿就和太平兴国五年进士那批人的关系就搞得很好。谁啊?就是李沆、寇准、王旦这些人,宋真宗一朝的宰相几乎被这批人垄断。他们的岁数可比杨亿大得多啊。哎,时间一长,你会发现,杨亿的年纪不大,朋友不少,而且辈分很高。
第二,既然朝廷里出现了神童,你要是皇帝,你会让他去干什么?最合适的安排,当然是让这些聪明孩子去陪太子读书啊。对,杨亿和宋真宗,晏殊和宋仁宗,都是这样的关系,他们都是从皇帝还是太子时候就和皇帝有了交情,和皇帝之间有非常特殊的信任关系。
第三,神童之所以神,通常都体现在写文章上。天下什么文章最重要?当然就是圣旨。所以,神童通常都会在知制诰、翰林学士之类的位子上工作很长时间,给皇帝当秘书,负责起草文件。当然了,这个位置可不止是起草圣旨那么简单。有时候圣旨上的一字一词的差别,对官员的祸福荣辱有很微妙的影响。所以,这个位置的人,是有很大的政治影响力的。
第四,既然是翰林学士,既然皇帝都放心让他写圣旨,那大家就默认他是天下文章写得最好的人,所以,他们也经常会成为科举的主考官。这就又会收获一大堆门生。年轻的进士一天天地围着,老师、座主、恩公地这么叫着,时间一长,当然就是文坛盟主。比如,晏殊就带出来欧阳修、范仲淹等等一大批后辈;而后来的欧阳修,又带出来苏轼苏辙这一大批后辈。
杨亿的情况又有一点不同,他影响后辈的方式不仅是主持科举,他还靠编书。宋代的皇帝特别爱出钱编大型的书。比如《册府元龟》《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等等。杨亿既然是一个大笔杆子,那这种大型文化工程肯定也缺不了他。
比如,宋朝的《太宗实录》,全书一共80卷,杨亿一个人起草了56卷。这一年,杨亿才25岁。年轻,有干劲儿。再比如后来编《册府元龟》,规模大得吓人的一部书,1000卷,900多万字。这部书的官方主要负责人是王钦若和杨亿。但是王钦若官儿也大,岁数也大,主要干活儿的人还得是年轻的杨亿。这部书的结构,体例,都是杨亿定的,大家分头写,最后朝廷干脆下旨,不管其他人写成什么样,最后都要拿给杨亿定稿,杨亿定了才算是定了。所以你看,编书,提携后辈,干大项目,这都是杨亿影响当时文坛的方式。
实际上,这本《西昆酬唱集》的诗,就是他在编《册府元龟》的时候,工作累了,总要休息嘛,于是大家就写诗玩,这么来的。你来一首,我来一首,日积月累,就有了这部作品集。
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你体会一下,这位杨亿的起点有多高:神童出身,和朝中大佬都是忘年交,深得皇帝信任,长期负责起草圣旨和主持国家级的大型文化工程,他自己还非常愿意提携后辈。现在你理解了,为什么说他是文坛盟主吧?
杨亿这样的身份,在当时的大宋朝廷里面,地位是非常特殊的。他谈不上有什么政治权力,但是重大的历史事件里面,经常能够看到他的身影。
比如,在签订澶渊之盟的时候,真宗皇帝御驾亲征,在澶渊前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那朝廷里的主心骨是谁呢?当然是当时的宰相寇准。皇帝就派人去看看寇准在干什么。结果寇准正和杨亿喝酒、唱歌、高兴地嚷嚷,通宵达旦。真宗一看,高兴了,行,他俩都放松成这个样子,我有啥可怕的?
那你说杨亿是不是就是这么个陪喝酒、陪写诗,有事了就去写命题文章的“工具人”呢?还真不是,杨亿是个很有个性,有自己主张的人。
比如,他就敢擅离职守。
有一次,真宗听说杨亿的母亲在外地病了,就赶紧派人送药送钱给他,但是上门才发现,这个杨亿连假都没请,就已经跑去看母亲了。结果舆论大哗,真宗皇帝也很生气,你一个皇帝的侍从官,近臣啊,你能这么随便吗?连招呼都不打就走?
他还敢拒绝皇帝派下来的任务,而且是个天大的任务。
比如,真宗皇帝的心头一直压着一件大事,就是他在后宫里最喜欢的刘氏能不能当皇后。早年间,遇到像李沆那样的老资格的宰相,肯定是说不通的。后来宰相换成了王旦,至少是不会拼死反对了,这才把事办成。刘氏要册封皇后了,那这份册封的圣旨谁来写呢?真宗就希望杨亿来写。杨亿不干。那就派人劝他,说你就受累写写吧,写了将来有大富大贵。杨亿一句话就顶回去了,说这样的富贵我不愿意要啊。
你看看,皇帝的大好事,居然最后关头,还要被一个起草文件的人为难这么一下子。
而且杨亿脾气还大,就算是写了文件,还不许别人说三道四,就算是皇帝都不干。
有一次,杨亿起草了一份给大辽的文件,其中说到辽朝,用了一个词,叫“邻壤”,真宗皇帝拿起笔来,就在这“邻壤”二字旁边写:朽壤、鼠壤、粪壤。这意思,是“壤”字用得不妥,不够雅。杨亿马上把写“邻壤”改成了“邻境”。这事还没完,第二天到了朝堂上,杨亿马上引经据典,说我起草的文件要皇上您改,这是我不称职,我辞职还不行吗?真宗还得安慰他半天,回头跟宰相们说,这个杨亿啊,真是有气性啊,不通商量啊。
你看出来了吧,杨亿是真任性啊,但大家对他也是真包容啊。
就说他跑回家看母亲这事,王旦就跟皇帝说,要不是你宽容他,他哪有今天,要不你撤了他的职得了。真宗皇帝又舍不得,还是爱他的才华,这个撤职的命令,一个月也没下来。

一个神童,从皇帝到宰相,大家自始至终对他都是宠着、护着,那你说,那得是多高的才华啊!你不觉得奇怪吗?还是我们一开头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人在后来的文学史上就寂寂无名了呢?甚至,他所创立的文学流派西昆体,还背了上千年的负面评价呢?

3

西昆体是怎么写出来的

 

今天我们讲杨亿和他开创的诗歌流派“西昆体”。估计听我前面说了杨亿那么多的神童故事,你心里早就有一个问题了:杨亿的诗,到底是什么样子啊?西昆体是个什么风格啊?

来,翻开给你看一首:
《无题》
巫阳归梦隔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
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
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
漫托鹍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
我猜哈,你这么乍一听这首诗,好像是说一个女孩子思念远方的一个什么人,不大高兴的样子,你也许会有这么两个印象:第一,音韵听起来很舒服,意象很绵密、丰富、典雅。第二,具体到每一句,又听不懂具体什么意思。感觉有点像李商隐的诗。
你要是有这两个感觉,那恭喜你,这就是西昆体的两个要点,你全部准确地抓住了。
西昆体的特点,第一就是做工好,讲究辞藻华丽、讲究音调铿锵。第二,就是学唐朝诗人李商隐,喜欢用典故。典故用得多还偏门,不熟悉的人自然看不懂。
当然反过来,西昆体被负面评价也是这两点:第一,做工太好,但是没有实际内容。空有形式,思想贫乏。第二,学李商隐,堆砌典故。有人开玩笑说,这种作诗的风格,叫“獭祭鱼”。这个獭,就是指水獭。据说水獭性格很凶残,捕了鱼,吃两口就扔了,再去抓下一条,把吃剩的鱼一条条地堆在岸边。古人看见这个现象,觉得这像是水獭在祭祀。人祭祀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把食物整整齐齐地堆在那里。唐朝诗人李商隐做诗,据说就是这个做派:把各种书翻开,摆在旁边,找典故,然后一句句地往诗里塞。“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对吧?一句一个典故。没点儿学问是真看不懂。
对,西昆体大致上也是这么一种做诗的风格。有一本《西昆酬唱集注》,是历史学家、山东大学的王仲荦老先生注的。为什么一个历史学家要跨行来干文学史家的活儿呢?王先生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说了,他年轻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为了培养读懂古代典故的功底,有老师就教他,说你干脆找一本书来做注解得了,这是最好的学习方法。你找什么书呢?最好是典故用得多,但是篇幅又不大的。找来找去就找了这本《西昆酬唱集》。一共也就2卷,200多首诗。但是把里面的典故都注解出来,这本书就有20万字。
如果你不是古典文学的深度爱好者,我估计你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诗。每看一句,都要去找注释,诗意就荡然无存了嘛。
前面我们说到钱钟书先生在编这本《宋诗选注》的时候,不选杨亿的诗,甚至一个字也不提他。这是有用意的。钱老先生就是看不惯这种写诗的风格。他在序言里说,我这本选集啊,有几个不选。“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话说得很难听啊。这里没提杨亿,也没提“西昆体”,但是你一听就知道,杨亿肯定没跑。
而我们作为今天的普通读者,评价文学作品,只有一个尺度:就是你是不是有情感穿透力?我就在这里,你有本事就打动我,否则,你让我发自内心地说你好,怕是办不到。
但是,在《文明之旅》里,作为穿越回历史现场的人,我们关切的问题就多了一层:宋真宗这个时代,这种风格的诗,为什么会畅行天下,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地位呢?这个问题需要解释。
我们先从皇帝的视角来看,为什么国家这个时候需要这种风格的诗?
还是要看历史过程。到宋真宗的时候,大宋朝的皇帝已经换到了第三代,前面还有宋太祖和宋太宗。皇帝用的笔杆子,也换到了第三代。虽然表面上都是:国家需要发圣旨,圣旨需要超高的写作水平,所以,朝廷需要翰林学士、知制诰这样专职的写作者。但是皇帝和他们关系,是有微妙变化的。
宋太祖赵匡胤的时候,任用的翰林学士,是从五代时候留下来的一批文人,要么是直接继承的后周的班底,要么是后来征服的后蜀的班底。来吧,不就是会写小作文嘛,在哪儿都是写,来我这里干吧。
但是你说皇帝会信任他们吗?不会,甚至在内心里是很鄙薄的。原因很简单,五代时候的那批文人,没有什么节操。举个例子,在太祖时期干得时间最长的翰林学士,叫陶谷。他是从后晋的时候就开始干草拟圣旨的活儿,从后晋干到后汉,从后汉又干到后周,又从后周干到了大宋。
你想,赵匡胤是通过“陈桥兵变”,造反当上的皇帝,但当皇帝不能明着说抢,得有一个受禅让的文章啊,兵荒马乱的,哪儿来得及准备?哎,陶谷就凑过来了,从怀里掏出来一大篇文章,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赵匡胤说,好,那就用。但是他在心里,能看得起这陶谷的人品吗?
但是五代时候的士大夫就是这么个风格,你们打打杀杀的,谁爱当皇帝谁当,我就是个打工的,谁发工资我给谁干活。
赵匡胤看不起这帮笔杆子,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毕竟是武将出身。在他当皇帝的时代,要治国安邦,靠文人也确实没有用。
有一次,宋太祖修了一个城门,有个文人赶紧写了一篇赋递上来。太祖就问,这是什么玩意儿?底下人说,哦,国家修了个东西,文人嘛,当然要歌颂一下。太祖一边把文章扔到地上,一边说,“人家盖一个门楼,这帮穷酸文人又要说一大堆废话。”
还有一次,也是城门楼子引起的。宋太祖看到一个城门楼子上写道:“朱雀之门”,就奇怪,直接叫“朱雀门”不就完了吗?有人回答说,加一个“之”字,这叫语气助词。赵匡胤大笑,说,“之乎者也。这是啥助词啊?能帮助个什么啊?”
这里面还出了一个成语,叫“依样画葫芦”。宋太祖的原话,他说,那些翰林学士,草拟圣旨,都是找到一份前人的文件,然后换几个词,依样画葫芦。有什么功劳?
请注意,宋太祖不是看不起读书人,他自己也是读书的,不过读的是儒家经书和史书,不是诗词文章。他是看不起那种只会舞文弄墨,装点盛世的文人。在他眼里,这种文人,就是从前朝继承下来的战利品、工具人。文章嘛,是要写的,这种人也是要用的,但是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是宋朝第一代皇帝和笔杆子之间的关系。
到了第二代皇帝,宋太宗的时候,对笔杆子的事就重视多了。以前我们节目说过,太宗自从对北方大辽用兵失败之后,就开始拼命强调文治,所以,他用的翰林学士的人数多了很多,而且是精挑细选。太宗自己说过,说选一个能起草圣旨的人啊,可不容易啊。朝廷任命了一个这样的人,他家的亲戚都要来祝贺,说这是一佛出世,可尊贵了。
但这也是一个过渡阶段。太宗时代的笔杆子,既有从前朝、从南唐继承的一批文人,这还是战利品、工具人;当然,这个时候也出现了一批自己培养的年轻人,比如吕蒙正、李沆。自己培养的人,在身边当几年笔杆子,马上就提拔重用,李沆、吕蒙正后来都当到了宰相。但是,这批大宋朝自己培养的年轻笔杆子,都是北方人。对啊,南方人,当时是刚刚征服的南唐啊,那里的文人虽然可以用,但是不会真的重用。
点透了这一层,你也就明白了第三代皇帝宋真宗和他的笔杆子之间的关系了。对,大宋朝自己培养的南方文人也成长起来了。真宗一朝,一共用了22位翰林学士,南北方的比例是14:8,南方人居多。请注意,当时的舆论风气,还是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所以,宋真宗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扭转了这个局面的。
而今天我们说的福建人杨亿,就是这个这一代笔杆子的代表人物。
在此之前,翰林学士这个职位,毕竟是工具性的,而从此之后,翰林院,就成了国家的文化符号,代表国家最高文化水准;翰林学士,那身份也是尊贵得不得了,能替皇帝写文章的人,那还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真宗信任杨亿、宽待杨亿,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更重要的是,他是要杨亿做出一个表率,让天下人看看,所谓太平盛世的文章,应该是什么样子。
你要是看过我们前面这几期节目,应该有这样一个印象,宋真宗这后半辈子,就是在折腾一个事:希望得到一个太平盛世的评价。所以,他才不惜造假也要封禅泰山啊。他这个念头也体现在各个方面,比如这个时代的文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夸奖杨亿的时候,用的一个词叫“典雅”。
什么是典雅?我们虽然不是那个时代的文人,但是闭起眼睛,不难想象,那个时代的典雅是什么意思。第一,形式上,至少不能像五代时候的诗文那么浅白,那么俗套吧?得有点雍容华贵的气质。说白了,用词得讲究,得显得做工好。第二,主题上,至少不能像晚唐时候那么丧气,那么枯寒吧?得有点堂皇华丽、态度娴雅的气质。说白了,得端得起来,得有点架子。第三,总得有点门槛,得是有学问的人才写得出来吧?
要是按照这个标准,这不就是“西昆体”的样子吗?作为文学作品,想让我们现代人欣赏,那西昆体确实不够好。但是如果你是宋真宗时代的人,你如果真心希望有一种诗歌风格,能代表这个盛世,那翻开《西昆酬唱集》——这个时代的最顶级的有才华的大文豪,在编撰这个时代最有野心的大著作的闲暇的时候,在皇帝藏书的地方诗酒唱和的作品,这不就是了吗?看着这些典雅的,非常有学问的文字,不难想象,神仙中人啊!令人神往啊!
前面给你看了一首杨亿写的《无题》。那再看一首西昆体大将钱惟演的《无题》——
绛缕初分麝气浓,弦声不动意潜通。
圆蟾可见还归海,媚蝶多惊欲御风。
纨扇寄情虽自洁。玉壶盛泪只凝红。
春窗亦有心知梦,未到鸣钟已旋空。
是否还是那个感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听得出来,每句都用词讲究,音律铿锵,做工好,不是有学问的人写不出来,非常典雅。
对于当时的文坛来说,这就够了啊。

4

文人的隐秘竞争

 

西昆体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当时的人为什么喜欢那种诗歌的风格?刚才我们讲的,是时代的需要。其实还有一个角度的解释,那就是文人之间竞争的需要。

你想,文人为什么要写诗?《西昆酬唱集》的这个“酬”字什么意思?最早的意思,就是你敬我酒,我回敬你。有来有往才叫酬。大文豪们写诗,也是这样,讲究的就是你一首,我一首,这才叫“酬唱”。
所以,古人的文学创作,跟今天的职业作家还不一样,他们通常不是因为有内心的感受要表达,所以才动笔的。很多情况下,他都是因为面对一种社会压力,不得不写。想象一个文人的聚会——“兄台,这个题目,这个韵脚,我先献丑,抛砖引玉写一首,然后等着看你的大作。”你就说,你跟不跟吧?那么多人看着呢。所以,你看《红楼梦》里的薛蟠,完全是一个大老粗,贾宝玉要行酒令,他也得跟啊,所以才有“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这样的句子啊。薛蟠哪里想做诗?社交压力嘛,没办法的事。
看起来诗酒酬唱是雅集,是非常文雅的事,但那也是个刀光剑影争强斗胜的场合啊。虽然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实际上,文人也想要分出个胜败高下啊。上一期节目,我们讲科举考试,那不就是在诗文中找到了一个办法,能把作品分成三六九等吗?
这也是推动文学发展的一个非常隐秘的因素。大家找到一个维度,在上面比赛狂奔,看谁本事大,这当然是文坛的一股暗流,它也在推动文学的发展。
回到“西昆体”这个话题。为什么西昆体那么爱用典故?其实这就是一种比赛。
为什么要这么干?很重要的一个动机,就是要在酬唱的时候,在文人比赛的时候能分出高下啊。我知道那么多典故,你不知道,我就赢了啊。
比如,《西昆酬唱集》里有这么一首诗,《泪》。先是杨亿写:
锦字梭停掩夜机,白头吟苦怨新知。
谁闻陇水回肠后,更听巴猿拭袂时。
汉殿微凉金屋闭,魏宫清晓玉壶欹。
多情不待悲秋气,只是伤春鬓已丝。
这里面用了6个典故,都是跟古人流眼泪有关的事儿。但是你看出来了吧?他每个字写的都是眼泪,但是偏偏不提那个泪字,我就要用典故,让你看出来我有学问。这首写完,再看老夫手段,又来一首,还是6个和眼泪有关的典故——
寒风易水已成悲,亡国何人见黍离。
枉是荆王疑美璞,更令杨子怨多歧。
胡笳暮应三挝鼓,楚舞春临百子池。
未抵索居愁翠被,圆荷清晓露淋漓。
这就完了吗?没有。杨亿写完了,还有两个同事等着酬唱呢,也得写这个题目啊,也得比用典故的水平啊。所以,接下来,钱惟演两首,二六一十二个典故,还有刘筠呢,两首,再来二六一十二个典故。
那你说,这是他们三个人之间较劲吗?其实始作俑者还不是他们仨,而是唐代诗人李商隐。李商隐也有一首叫《泪》的诗,也是一模一样的风格。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听出来了吧?六个典故,加一个感叹。每个字都在写泪水,但是偏偏不提泪水。李商隐和这些西昆体诗人,相差200年呢,这是一场200年也没有落幕的比赛,看谁掌握的典故多。
这也还没有完。1938年,钱钟书先生也写了一首《泪》。给大家看看。钱先生还在题目下面写了一句,说《西昆酬唱集》里,有这么六首诗,同一个题目的,我今天也写一首,反过来开开这个文体的玩笑。
卿谋几副蓄平生,对此茫茫不自禁。
试溯渊源枯见血,教尝滋味苦连心。
意常如墨湔难净,情倘为田灌未深。
欲哭还无方痛绝,漫言洗面与沾襟。
其中最后一句最搞笑,“欲哭还无方痛绝,漫言洗面与沾襟”,这不就是“欲哭无泪”、“以泪洗面”、“泪下沾襟”三个成语吗?有好好的成语不用,非常把这个“泪字”抠掉,比用典故的本事。
你听出来了,这哪里是什么文学创作?这就是文人之间的争强好胜,在纸上进行的大比武啊。如果只是几个大学问家比来比去,可能也还好,但问题是“西昆体”不是这几个人的专利,还是流行一时的文风。水平差的人也这么搞,就难免搞出很多笑话了。据说有一次,皇帝赐宴,有一个唱戏的人就扮演李商隐,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出来就说,“那些翰林学士啊,你扯一片,我扯一片,把我的衣服扯成这样啦”。这是在讽刺这帮西昆诗人喜欢剽窃李商隐呢。于是大家哄堂大笑。
你看,皇帝要的是,能够装点太平盛世的典雅文风;每一个创作者要的是,能够在社交场上拉风拔份儿的胜利。这两股力量,把“西昆体”打造成这个样子。等那个时代过去了,西昆体的自然也就成了无源之水。
它不是失败了,它只是干枯了,就像一口不再有源头的泉水。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是这么说的,“把诗人变成领有营业执照的盗贼,不管是巧取还是豪夺,是江洋大盗还是偷鸡贼,是西昆体那样认准了一家去打劫,还是像江西派那样挨门排户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顾。这可以说是宋诗给我们的大教训,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
当然啦,钱老的话也是一家之言,喜欢宋诗的朋友尽管接着喜欢。
我们今天试着聊聊文学,看完找到的“西昆体”资料,我是掩卷长叹。那么有才情的杨亿,掀起过那么澎湃的文学潮流,但最后流着流着,居然就干枯了,成了一条内陆河。
为什么?说到底,一个人的成就,不取决于他的才能和机遇,而是要看他在和什么对话。
经常有人问,我们这个时代会出大师吗?其实,所谓的大师,不仅是因为他有水平,而是因为他对话的对象更根本,更普遍,更永恒。高水平的人,每个时代都会有,但是和根本、普遍和永恒的问题对话,那就不是每一代人都有的机缘了。
比如一位经济学家,如果他只琢磨明天股票涨不涨,央行下个月要不要加息,那他距离大师就远。如果他在和市场普遍规律和人性根本局限对话,那他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就高。
一位建筑师,如果他只琢磨,如何用最新的材料,如何搞定甲方,如何赢得和其他事务所的竞争,那他距离大师就远。如果他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在空间中体现时间,如何在功能和审美之间获得平衡,如何让作品既独立于环境又融合于环境,那他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就高。
一位文学家,如果他只想着,现在流行什么主题,怎么写会有关注度,怎么显得比其他人有水平,那他距离大师就远。如果他的目光在天地的极远处游走,在最幽深的人性角落里探寻,在虚构和真实的边界上斟酌,在生死、慈悲、激情、淡然、欲望这些永恒话题之间徘徊,那他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就高。
我这不是在唱高调。
杨亿和西昆体的故事告诉我们:好可惜。他有那么好的起点,那么好的学问,那么灿烂的才华,距离名留青史,其实很近很近。但是他沉迷在自己时代限定的游戏里,只好成了中华文学史上一个掉队的人。
前不久,我在四川眉州三苏祠讲苏东坡的时候,引用了钢琴家古尔德的一句话,也适合拿来作为本期节目的结尾。他说,“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范所强加的任何限制。”
是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我们可以属于自己的时代,也可以通过和更永恒的东西对话,成为更久远的存在,属于所有的时代。
好,公元1019年,就聊到这里。我们1020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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